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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檐下

    退出长秋宫后,魏霆停在宽绰的宫道上,久久无法释然。

    适才在长秋宫中,当他倒空心中一切所思所想时,他看到王皇后的神情,恍然,明悟,以及了彻后溢上的漫漫苦楚,自嘲,落在他眼底,被他剖得一一清楚分明。

    他当然知晓,王皇后的抱憾与痛楚,是在为那个人暗叹不值。

    世人欲要沉浸一场大梦,到底是被他魏辰安一戟刺穿,只是,他以为娓娓道尽的所谓的真话,最后竟是将美梦变成笑话?

    那这真话说出来有什么意思?

    可是,一切好像都很没意思。

    魏霆不曾低头,目光却渐渐垂下。

    这皇宫,乃天子居处,伏龙之阙,自是万物不缺,宫道上一尘不染,何其庄严圣洁。

    所以,琼楼玉宇中缺失的只有蛰伏与隐忍?

    ……

    自宫变前一日,文清深夜匆匆离开,她与余玉便再未见过面。

    然而数日不见,再见时文清却浑似变了个人,既没有官场上传闻的目中无人,也不是市井里流传的暴虐屠戮之徒。

    她看上去,却是很累的模样。

    秦夫人耳聪目明,底下人也是心领神会,文清登门,花厅便里里外外撤了个干净,以供文清与余玉密谈。

    四下俱寂,四目相对,二人均有些啼笑皆非。

    密谈,在旁人屋檐下吗?

    文清心中自侃一番,施施然撩袍靠坐在椅上,余玉见状亦随她挨着坐下来。

    余玉当先开口:“听闻那郭媪已死,恭喜将军,大仇得报。”

    文清听得挑眉:“我方来,你头一句便是同我表态?”

    一个喜字,确实已将余玉的态度立场道得清清楚楚。

    余玉垂眸轻笑:“将军说笑了。”

    文清哂然,伸手端起几上的茶碗,细细辨了辨茶汤颜色,茶雾香气渺渺,味道让人感受到熟悉。

    文清眼中露出奇色,复抬眼望向身前人:“她的死法与死状,想必你早已风闻?”

    余玉犹自摇摇头:“我不关心那老媪的死法,却是好生羡慕将军。”

    文清垂眼呷一口茶,闻言抬头:“嗯?”

    “仇人就是罪人,活该伏诛受苦,可我的仇人呢?”余玉面上端的笑语盈盈,实际却是咬牙切齿,“我倒想乱刀三千活活剐死他……”

    余玉眼中发红,压低声音,越说越恨:“只恨他站得太高,无论他做什么,都被冠以苍生之名,动辄便是我欲与万民为敌,自私自利!”

    文清目光微微一闪,似乎张口欲言,终究不语,她这番神情落在余玉眼中,却是大有深意。

    果然,文清对这遭结果毫不意外。

    到底是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大将,一路行来,其心思部署,她怎会不知晓几分?

    思至此,几不可见的,余玉笑容微滞。

    “是以宫牢那夜,将军难得多言一句,其实便是早早料到了今日局面?”

    余玉问得极为平淡。

    可文清只是慢慢转着手中的茶盏,食指指腹抵着杯沿擦过掠过,抚去一层浅浅的水痕,偏偏就是不答。

    二人如同是在无声中相持对峙。

    然而沉默不过须臾,文清却忽然搁盏起身,道:“走吧。”

    余玉猛然看向她,有些讶然:“走?”

    “先去见过光禄勋,”文清在花厅檐下回首,停下来,徐徐说完后半句,“然后我再就带你走。”

    “……好。”

    余玉足足半天没有回过神,话从文清口中说出来,那必然是可信的,但正因为文清言出必行,她的话才真实得令人恍惚。

    明钧大将军亲自登门探望光禄勋,秦府上下仿佛又活了过来,领路的领路,引见的引见,对于这位凶名在外的女将军,不敢有丝毫怠慢,若非惯来面上温和的余玉偕同随行,也不知是否有人敢走近前来。

    到了东院,二人分头行事,余玉寻往秦夫人处辞行,文清则继续随着侍者去往秦冶的书房。

    行至书房门前,文清便静静驻足阶下,神情十足平和,见侍者似已得过吩咐,不经请示便上前推门,而后退至一旁请文清先行,随后便窃窃退去,惹得她略略扬眉。

    书房安谧至极,想是室中人已等待多时了。

    文清信然举步踏入。

    既如此,还是莫让人等急了好。

    径自直行到堂中,停在案前三丈远,文清躬身施礼:“晚辈文清,见过光禄勋。”

    书房中唯有孤灯一盏,星火明微,晕染开的古铜中透着苍白,几乎照不见书案后的人,但闻一声低咳,未有明面回应。

    文清一顿,随即继续躬身道:“闻说光禄勋抱病已久,晚辈在陇西时曾得过一条鹿茸,品质算是上佳,区区薄礼,还请光禄勋笑纳。”

    直至此时,案后的人犹自一连咳了数声,方闷声低气地回应:“小病无恙,文将军客气了。”

    “哪里,晚辈冒昧将人送至贵府,只怕多有惊扰,好在贵府担待,将人看护得甚好,还未谢过光禄勋,”文清说着,恭恭敬敬一揖,“只是日后晚辈无法久驻京城,疲奔于各地镇反,也不好烦劳府上,今日便领了此女离开,是以晚辈特来告知。”

    暗沉的灯光后,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将林氏女送到老夫府上来,只怕不仅仅是为了规避魏辰安吧?”

    文清直起腰身,抬起目光,回以淡淡微笑。

    “如若魏辰安当真有意控林氏女在手,管我是否功高位重,无论何人府邸,他有何不敢闯?”

    “你是想借老夫之手,试试魏辰安的意,估量他允是不允。”

    “秦王世子外投匈奴,魏霆心系河东大业,绝无可能姑息,而你势必不日带兵西征,若想提出安顿林氏女,此刻便是最佳时机。”

    秦冶步步紧逼,文清倒是坦然颔首:“晚辈的心思微不足道,在光禄勋面前自是无处遁形。”

    “惯来张扬放纵之人行事,那确实是无所遁形。”

    弦外之音字字清朗入耳,文清眸光微动。

    “圣上现已病入膏肓,活不下几日了。”

    秦冶笑一声:“所以呢?”

    “瑞王登基,势必当先镇反,我虽无法久驻京城,但遂个人心的功夫,还是能留出来的,秦府的儿郎骁勇,佳婿有为,来日必成大器,延续家门荣耀。”

    “就怕我秦氏一族承受不起。”

    混迹京城名利场,浸淫为官经年久,秦冶当然是聪明人,知道不该许的事不能许,知道不该要的事不能要,点得一针见血。

    “瑞王看似位高,实则根基太浅,日后必是魏霆权重,家门光耀不传,后嗣不得庇荫便也罢了,若惹其迁怒生怨,又当如何?”

    “此举未免太给秦府招致风险了。”

    文清沉默须臾,倏尔又一笑。

    “既已明知不妥,仍然铤而走险,不知光禄勋要的,究竟又是什么?”

    “……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林氏女,当真能得你文清许下重诺?”秦冶沉声肃肃,百般不解,千般猜忌,“她究竟能给你带来什么天大的好处?”

    闻言,文清笑意不减,眼底却凉意萧萧。

    “不知在光禄勋眼里,我一个女子参军入伍,又是为了什么天大的好处?”

    “功名利禄?无上荣光?”文清道得漫不经心,“正如朝堂之上大多数人所言,血战沙场,封妻荫子,这是男人的正业,话说回来,这既并非女子之事,我一个女子于此这般热衷作甚?”

    “光禄勋如此多绕口舌,晚辈心里都明白,您并不是担忧从我这里得不到好处,而是担忧该不该要我文清许出去的好处,对吧?”

    一番话轻飘飘地飘出,话音早落,却叫人仍觉余音回荡,绕梁不休,鸣钟击缶般叩在心门上。

    秦冶为之无言良久,心底喟叹不已。

    “你文清是当真不输儿郎。”

    ……

    余玉来时并未带来细软,去时亦谢绝了秦夫人的美意,没有大包小裹,一身轻快地离开。

    适才与秦夫人叙话周旋也费时不少,是以余玉等候不过须臾,便见文清走出秦府门来,她迎上前去,投以询问目光。

    “无妨,走吧。”

    文清同她微微一笑,径自登车入坐,余玉紧随其后,心中却是有些惊讶于文清今日竟未曾骑马。

    待她坐定后,文清一言不发,似乎提前早有吩咐,马车缓缓驶动,不过片刻,便听闻细细碎碎的叫卖吆喝声从车帘缝隙间透进来,原是她们已然置身喧嚣之中。

    余玉含笑问道:“将军这是去哪?”

    文清抬眼静静向她望去,缓缓开口:“此刻我们身处东市,再经过十二间铺子,便可行至章台大街。”

    余玉呼吸一滞,眸光微闪。

    只听文清继续道:“你有两条路,要么向北,随我入宫,要么向南,离开京城。”

    余玉张了张口:“我……”

    接下来,车中一片沉寂。

    意料之中,文清犹自闭目,久不闻声,又淡声提醒她:“还有十间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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