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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乱

    元德二十三年,秋冬交替时,北方大乱。

    这一岁,北方全境黍麦大丰收,可谓名副其实的丰年,秋雨也下得少,地垄间的粮食尽已收割,晾晒贮存完成,顺顺当当。

    按理说粮食丰收至此,又有天公作美,百姓岁末理应温饱无忧,可北朔境内却仍有大批的农人食不饱腹,数量更甚往年,眼见寒冬的脚步渐渐逼近,人们饥寒交迫,老天似乎不肯施舍这些绝望卑微的底层人一丝的祈望。

    追根溯源,在于北方豪强大肆圈划兼并土地。

    犹以今年南羌作乱,举国上下惶惶不安,朝廷更是无暇北顾,是以圈地之风肆虐盛行。

    平民手上的田地被强蛮地夺走,若另寻出路,北镇行商又不如南乡便利通航,货样繁多,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在世族豪强名下的庄子上做佃农,可粮食丰收了,又与他们这些低贱的苦力有何干系呢?

    横看是死,竖看是死,当人被逼入绝境时,便再无不畏区区刀剑的恐吓威胁了。

    于是,一时之间,农民反抗作乱,豪强屠杀镇压,北镇彻底大乱了。

    待消息传到京城时,殿堂之上尚在歌舞升平,言笑晏晏。

    中央朝廷为此震怒,御史台连夜急发数道追责檄文,问罪指摘驻守北镇治事的几家豪强世族,使者挟谕纵马北上,方一过境,即被人一刀毙命,身首异处。

    如此一来,后果自然不言而喻。

    短短三日,京畿大营人尽一空,改由将门沈家沈子攸统领,整顿行军,浩浩荡荡举兵再度北上,讨伐北逆。

    即使换了将领,似乎并未影响到这支军队的威力,一路劲如破竹,力破千军,秋风扫落叶一般,呈出摧枯拉朽之势,满朝文武,时人纷纷对新晋主将沈子攸赞不绝口,追捧至极,然而,风头浪尖上的沈雲统统充耳不闻,甚至在每一役大败北逆后,从未流露出一丝一毫满意自足的神情。

    每攻下北镇一城,一封主将手书便快马加鞭传回京城,无论大役小役,雷打不动。

    朝廷中人人都对沈雲的作战能力满意非常,更有甚者直接吹嘘起沈子攸文书字迹苍劲如松,清雅端方不失凛冽,堪为大将之风。

    然而,始终无人注意到沈雲在书中所述、被他一笔带过,却又屡屡提及的异象。

    沈雲用兵从不冒进,可见其生性谨慎,更兼心细如发,最初,他只是看到一小股流民四散逃窜,便在文书中有所提及,可北上讨伐这一路,他亲眼目睹着无地可种的流民源源不断南迁,人数规模演化得愈来愈大。

    平白无故,从哪来这样多的流民?

    他心知有异,便在文书中极其隐晦的提及,仅此都已是他的仁至义尽了。

    然而……与其效力于如此腐糜之朝廷,不如弃暗投明。

    他沈子攸决意要守护的,纵是举国倾覆,纵是改朝换代,始终不会因此而变。

    是以京城中,面黄肌瘦不成人形,衣衫褴褛形如乞丐的流民逐日增多,酒馆门前,食肆门后,街巷转角处,沿街飞檐下,总是团团围坐了密密的流民。

    他们仿佛已对旁人鄙夷不屑的目光麻木,眼中只余生存的渴望。

    渐渐的,先是京城不许流民再进了,后来,是京兆尹带着大批官府人马,没日没夜地搜罗出藏匿于京城各个角落的流民,将他们一律驱赶至京城之外,城门从此紧闭,仿佛将他们抛弃了。

    实际上,他们正是被这个王朝抛弃了。

    人们蜷缩在城郊的山野里,哭天喊地,以头抢地,夜以继日,激愤之余,巨大的绝望笼罩上每一个的心头,上至六十老汉,下有始龀小儿,无人不是满腹怨毒,怨气冲天,直到活活饿死了第四个幼儿……第一个人,站了起来。

    那是一个极年轻的壮实汉子,大概是因为常年高度劳作卖力,肌肉虬扎,底子格外强厚,挨得过饥寒,故而不似旁人般形销骨立。

    他与容貌姣好的妻子新婚不满三年,方得一女,尚在牙牙学语,才刚会开口喊一声爹,苦了幼女小小年纪,就趟上了流亡的命运,好在他天生大力,魁梧健壮,勉强护得妻女无恙,只是双亲年迈,活活累死在了半路,他身为人子,亦无能为力。

    好不容易逃进了京城,城中有好心的人家怜惜他们夫妇以及怀中的幼女,送了几张黍馕,一壶清水,还有两身旧棉衣。

    他好歹是个男儿,做不到顶天立地,也不至于忍不了这点苦头,自然催促着妻女先行吃用,待她们安睡时,他默默捡起妻女狼吞虎咽时掉落的饭渣,这才终于尝到了饭食的滋味。

    守夜到天亮,他刚打算起身出去转转,想要凭着一身蛮力找个活计,并不寄希望于乞要讨济,不想迎面就是呼呼鞭声,一行官门中人纵马驰来,见了他,如驱逐野狗一般,手段近乎粗暴地将他们一家三口赶出了城去,无论他低声下气如何哀求,都是无用功。

    这郊野过夜的第一日,脸颊凹陷,再不复往日娇艳的妻子,将最后藏着的半块黍馕喂给了女儿,自己却在半夜断了气,只余幼女懵懂,只知躺在阿娘僵硬冰凉的怀抱里微声啜泣。

    就在刚刚,妻子最后留给他的女儿,也因饥饿永远沉睡,离他而去。

    他正是那第四个死去幼儿的阿爹。

    身高九尺的汉子,此刻双眸红肿,满面浊泪,木然地任起淌过面上污秽,显出脸上本是黑红粗糙的皮肤。

    他刚刚才以手刨地,用那两身旧棉衣为妻女裹身,将她们安葬在一处山丘下,怔愣了很久很久,始终不能相信自己短短几日经历了什么,竟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这天杀的罪孽,皇帝不仁!”

    他心中哀极痛极,一时崩溃狂暴无可控制,仰天悲戚长嚎,凄厉得钻透了每个人的耳朵,在空旷的山谷间扫荡,回音悠长不休。

    似是被他的情绪所感染,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除却已经因饥寒死去的人,到了最后,山谷中竟无一人是坐着的。

    朝廷已经抛弃了他们,显然的,他们也打算背叛朝廷。

    ……

    三日后,未央宫正殿宣室。

    “好一帮刁民!”

    殿堂之上,朝臣们人人激愤,再也顾不得往日高高端起的官架子,毫无风度礼仪可讲,破口大骂,唾沫横飞。

    “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拦截官眷车驾,强取豪夺,真真是强盗行径,无法无天了!”

    “天子脚下,居然目无王法!”

    尤其那个家眷出行,惨遭流民洗劫的臣子,奉个不大不小的七品文职,要部曲没部曲,要钱财没钱财,只能摆尽一张文人利口的风范,大力上议,罗列罪状,请求朝廷派兵清剿。

    “依老夫看,何必理会这些无知之徒,如今人人或过路绕行,或加派人手重防,截不到车队,他们无水无粮,闹腾不了几日的。”

    虽同殿为臣,有人着急,便有人置身事外壁上观,亦有人不疾不徐说道几句风凉话,奈何此话着实有理,本着对一群贫弱流民的蔑视不屑,众臣大多不认可在这些人身上耗费过多,纷纷点头赞同。

    一阵轻轻的抚掌声起,堂中一瞬寂寂。

    魏霆宽袖一振,低头略整官服,漫不经心赞道:“当真是高见,眼光长远。”

    “既知流民入城迟早人满为患,最初为何不在城外搭棚建舍,等人都入了城安歇,再予以强硬驱逐?”

    “既然驱逐出城,为何不在城外开设粥棚,布粮赠衣,抚息民怨,而是放任他们自生自灭?”

    “好端端的农人,为何不给他们划分田地,反倒喊打喊杀?”

    “日日催着民间繁衍子息,听闻哪家妇人多生多产,便大力盛赞嘉奖,怎么,养育这般多的人,就为了给你们杀来尽兴的?”

    “此刻知道怒骂了?之前做什么去了?”

    此话一出,满座人脸色青白,有人喏喏不敢做声,也不乏有出身显赫的出言讥讽回敬:“世子可真会说漂亮话,那不知世子之前又做什么去了?”

    闻言,魏霆笑而不语。

    那人见魏霆不答,以为他自认理亏无话可说,心中自得,遂不依不饶道:“也是,毕竟世子供的是文职,不好越俎代庖,便是想有所作为,只怕也是……力不从心?”

    魏霆眉梢微扬,似是惊讶于此人这般的挑衅举动。

    看来,文清卸权,改由沈雲接手京畿大营,率兵北伐一事,还是有人看不透道。

    真是蠢货。

    思至此,魏霆一时不知是该失笑,还是该讽他两句。

    “你又怎知,我就什么也没做?”

    沈雲传来的文书信件自然会经他的手,若非群臣安逸享乐的日子久了,又岂会毫无准备,一丝不察?

    骂吧,都是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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