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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错了

    看此间摆设格局,莫非她这是……身在长秋宫吗?

    余玉强自定了定心神,一掀身上被衾就要翻身下榻拜见,王皇后见此,却衣行上前去,虚虚扶了余玉一把。

    此举自然引得余玉诧异不已,连忙朝后缩去,整个人跪坐在床榻上,匍匐行礼:“娘娘使不得。”

    王皇后见此,动作一顿,便就此收手,一挽身后长裙,轻盈身躯款款落在床头。

    她柔声细语地安抚道:“你不必徒生忧惧,本宫无甚用意,虽说是魏辰安送你过来,但本宫晓得,这是汝宁在护你。”

    ……辰安?汝宁?

    余玉尚未来得及反应,王皇后已温婉一笑,朝身畔的侍立女官殷容扬了扬脸,后者登时会意,到榻前来搀余玉,又置了软枕到余玉腰后,让她倚身坐起。

    余玉备觉受宠若惊。

    皇后适才唤的是……魏霆与文清的小字?

    可这二人分明已算是出了名的乱臣贼子了,当朝皇后仍唤得颇为亲近,竟称呼二人小字?

    “适才,有人来将一事告予了我,是那郭媪买通了宫人,晨间趁乱私自出逃,汝宁恨她入骨,一听消息,便不管不顾带人追去了,等她回来,定是要领那妖妇来见过本宫的,那时你便可随她离开宫中了。”

    “离开皇宫?”余玉闻言却微怔,似是不敢相信,忍不住又追问了一遍,“我可以离宫?”

    王皇后含笑点头。

    “文将军去追郭媪,难道不是为了给……可又为何要来长秋宫见皇后娘娘您?”

    王皇后面上神情不变,唯独凤眸中却乍然透出些落寞,余玉一见便暗叫不好。

    难不成眼前的皇后,正是那位召华殿下的……

    果然,只见王皇后神情微怅,仿佛是当日的痛恨悲苦,早已被岁月剥蚀,被洪流埋没,是以再度提起时,剩下这一潭死水般的沉静,只能化作此刻叹息。

    “本宫膝下,唯得召华一个孩儿。”

    是了,召华公主魏云舒,是当今圣上登基前唯一所得的子女,算算时候,那时也只有圣上的正妻,自也就是眼前这位王皇后诞下的了。

    “当年,郭媪这妖妇,自恃是圣上乳母,凡事都要高人一等,因中宫无子,待本宫时时怠慢,连带着对召华也多加呵斥,后来出了和亲一事,她想卖瑞阳一个好,便没少说召华的不好,我的孩儿含恨自尽,自有这妖妇的一份功劳。”

    卖瑞阳公主一个好?

    听闻瑞阳公主与大皇子各自的生母正是一对堂姊妹,这讨好的只怕并不是什么瑞阳公主,而是日后有望继承大统的大皇子吧?

    “汝宁这孩子重情重义,又是性情中人,往日是顾忌着怕损了召华的声誉,如今这天下大变了,她又岂会放过那妖妇。”

    王皇后抚平膝上衣褶,玉润的耳垂上衔着一双明月珰,她这般微微侧脸垂首,雪亮的明珠随她低头时的弧度柔顺落下,附贴在她两颊,好生温婉。

    “你是广陵林氏的幺娘?”

    王皇后话头转得奇快,余玉怔了怔,才点点头。

    “你将将下生时,本宫还曾听人说过你,听闻你生下来就是一脸福相,白白净净,惹人喜爱,真真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可惜了……”

    可惜了?

    余玉闻言,却似并未因此而生出任何触动。

    这多年来,她不知道曾有多少次这样暗暗想过,暗暗惋惜,暗暗怨恨。

    “可臣女如今,并不觉得可惜。”

    “……哦?”

    王皇后意外,抬眼定定望向她。

    “人总是不满足的,我若还是林氏女,定是会像那些与广陵林氏一般显赫的贵族女娘,此时已嫁人生子了,困于宅院之间,受公婆刁难,害爹娘忧心,当日择了再好的夫君,总也有他三心二意那一天,美婢侍妾流水一般抬进门来,这样的日子,我这样的心性,定是受不住的。”

    余玉睨着自己袖口上淡淡的一圈圈衣纹,微微一笑。

    “世上没有如果一说,或许正在于此,纵使真有如果存在,人总要被老天玩弄一辈子的,人生下来就是要受苦的,当下不苦,日后也总有苦的时候。”

    王皇后似是怔忡,无言了许久,不知想起了什么,一双美目竟渐渐含泪。

    “……你说的有理。”

    适才她满身的珠光宝气,似乎一瞬归于黯淡无华,余玉心头微悸,微微侧头回避王皇后那悲怆到极致的目光。

    “召华若活着,也不知是否会得一世欢心快活,纵使她没去和亲,留在京城,上苍大抵也不会让她好过的……”

    “我们留下的人在这世上,似乎唯有这样念着想着,才能聊以慰藉。”

    王皇后轻轻挽袖抬手,伸出的指尖隐隐泛着轻颤,就在抚上余玉面庞的那一刻,左眼凝落下一滴泪,顺着她已不再饱满玉润的脸颊滑落,沾湿了那曾令天下女子趋之若鹜,无不瞻仰的绛红凤袍。

    “你垂眼时的模样,真的像极了她,真的是像极了!”

    这一夜,这位当世之上清贵之最的母亲,却在一个只是刹那神情酷似她爱女的生人面前,泣不成声。

    冰凉华美的护甲触及面庞,留下了冰冷锐利的触感,余玉却能感受到为人母亲的温软柔钝。

    她不禁想起,在那个灭顶噩梦似的夜,她那一双神仙眷侣般恩爱的阿爹阿娘,却再也不会冲她盈盈发笑,再也不会柔柔唤她一声幺娘,只剩下气绝之前的绝望高呼。

    他们为人父母,临死最后一刻都盼望她能活下去,既不求她报仇,也不求她重振家门。

    于父母而言,子女活下去,就足够了。

    回首这些年的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她曾无数次生出过轻生寻死的念头,她总说自己不惧死,原来她从没有说这话的资格。

    她岂能轻易言死啊……

    她的阿爹阿娘若泉下有知,是不是也会同眼前这位无上尊贵的一国之母一样,只能这样无助地徒然哭泣呢?

    余玉缓缓阖眸,唯有泪潸然。

    原来,竟是她错了,一直都错了。

    ……

    “沈子攸折返回来,竟是作势助我?”

    高台之上,玄衣青年听着身边的下属低声上报,本是一派波澜不惊,却在听到某处时目光微闪。

    “文清可知道此事?”

    商昆闻言摇头。

    “只怕还不知,文将军还在不计一切代价追杀郭媪。”

    说罢,他似心中踌躇,试探问道:“公子,当真打算此刻就放林氏女离开?”

    魏霆神色冷然:“便是我此刻放人,林施又岂会得到真正的解脱?”

    当今的皇后,未来的帝后,明钧将军,还有这天下以广陵林氏为尊的士人学子,还有……兴许还有他吧。

    “此刻,有那么多的人,或明里,或暗地,都会保她护她,给她体面周全,让她受尽原本就属于林氏的尊荣,曾经她所受的不是一个人的灾祸,如今她所享的,自然也不是一个人的富贵,她怎么走?”

    说到此处,魏霆忽然睇了商昆一眼,话锋一转,说得轻轻巧巧:“更何况,她若对你有意,这不该起的念头,你也早早掐了。”

    “……公子?”

    “公子适才说什么?”商昆素来面无表情,任有何变故大多也是巍然不动,此刻却近乎崩裂了,一时瞠目结舌,“林娘子她,她岂会对属下有意!”

    “林娘子她……只是曾流落于市井江湖,可这挑拣郎婿的眼光心气儿,倒也未必就跟着一道变了……”

    魏霆见他不认,忽然蹙了眉,煞有其事地追忆起来:“那日在宫牢中,她……曾问你借衣裳裹身。”

    “……”

    商昆整个头都快红了。

    “可那是因为林娘子她……”

    魏霆立即出声打断他:“行了。”

    当日事后,其实魏霆也隐隐明白过来了。

    无端的暴躁,无端的遮掩,无端的忸怩羞恼……可真真是跟个刺头一般。

    想起后来文清看他时的那副阴阳神气,魏霆愈想愈觉得难堪,轻咳一声,继续道:“还有,林施那日虚弱,出宫牢时搀扶的人是你,她未曾抗拒,反而主动向你攀附。”

    商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比平日还要冷硬许多:“公子当日为图轻便,身边只带了属下一人,若有旁人随行……”

    若有旁人随行,又岂需他堂堂商昆亲力亲为,又是借衣又是搀扶?

    魏霆还是存疑:“她当真对你无意?”

    商昆艰难地点头。

    “看在她身世可怜的份上,她若真对你有意,我本打算成全了她,权当了她一桩心愿。”

    说罢,魏霆细细端详商昆半晌,面色是说不出的古怪,慢吞吞道:“若非她是林氏女,你配她也是绰绰有余。”

    “……”

    商昆心中五雷轰顶,明面上却木着脸道:“商昆多谢公子抬爱。”

    “左右她林施日后的归宿,又不缺人管,就算当真瞧上了你,也不过是我点个头的功夫,小事罢了。”

    商昆一阵牙酸,只得继续逢迎。

    “公子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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