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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命运

    深宫里的日子似乎格外漫长,余玉在长秋宫偏殿等了足足五日,未曾等来文清,却先等到了瑞王入宫回京的消息。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河东瑞王一脉从未受过圣诏,不想到了这如今这一辈的瑞王,随他一同上京的人,还真是各路神仙。

    晋王妃母女,还有在雍州境内出了名娇美泼辣的那位小.秦王妃,以及虏获的二王帐下得力的部曲家将。

    晋王膝下无嫡子倒也罢了,只可惜这秦王世子颇有些能耐,此人曾在早些年前的一场冬猎中崭露头角,他那一身马上功夫,在世家子弟间也是颇受吹嘘追捧的,是以方一开打,倒是溜得极快,只是生生气煞了他那年轻貌美的继母。

    小.秦王妃年轻貌美,但到底是过于年轻,竟天真的以为只要将秦王世子推了出去,自己便不必受一趟苦了,是以日日满口的怨毒。

    说来,她自己倒是想得通,心里明镜一般,料准自己只是男人贪图新鲜美色时的玩物罢了,并不以为自己能在秦王处称得上几斤几两,只可惜她活得太过明白了,独独看不透隐匿在那泼辣名气之下的无限纵容。

    当世一方豪强,到底还是会为安守深宅的妻儿们折这一回腰。

    是以,瑞王前脚迈入皇宫大门,沈雲后脚便押解秦晋二王入了京城。

    真是令人意外,直至这一刻,到了这般田地,天下竟还未易主,甘泉宫的主人名义上仍是那个苍老无情的自伐帝王。

    或许,魏霆,瑞王与文清等人,他们所追求的名正言顺,实际更倾向于一种变向的逼迫与羞辱,要的就是光明正大,要的就是怒不敢言。

    昔日不乏有讥讽过魏霆孱弱之辈,背地里因文清的女子身份指指点点的人亦不少,至于河东瑞王……那更是陈年烂账了。

    眼下,人人自危,生怕旧日前言惹来今时后祸。

    不过,也有人高贵日子过久了,不知生死忧患的滋味,笃定魏霆文清一流不敢轻举妄动,直到那位御前的郭媪,是圣上乳母,亦是郭太后的心腹女官,曾经也算得皇宫半个主子,地位崇高,非比寻常,如今竟被文清就地格杀,死前活剐三千刀,不偏不倚,不多不少。

    至于为何是三千刀?

    大抵是因着几年前,从某处传出的一首《熙春》,其中有一句话,即为“裙下三千客”。

    三千刀的讲究,便出自其中。

    至于这词中唱的是何人,在当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如今文清对郭媪处以极刑,玩的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一套。

    她的意思既隐晦又直达人心:当年迫害过召华公主的人,无论贵贱,一概不赦。

    余玉不知为何,在无意间听到长秋宫的洒扫宫婢谈论郭媪惨死的这个消息时,她就有种预感。

    这一切,在她看到穆鸢的出现在长秋宫的那一刻得到了证实。

    彼时,穆鸢面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复杂:“你随我出宫吧。”

    文清如今俨然已是杀疯了。

    时隔多年,旧怨重提,多年压抑,而今一朝迸发。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血债血偿。

    “原来,杀人报仇的事做来分明如此简单,为何以往却始终不得已实现?”

    “该死的人明明这样多,为何却叫人越杀越恨,越杀越觉得疲惫?”

    从长秋宫到宫门,沿路上的穆鸢一直同余玉低低叙谈着,她心底似有无穷的疑问,难以抒解,可她又无知己可以倾诉,只好竹筒倒豆子一般倒与余玉听。

    “大概,是该死的人越多,就越能觉出当日召华公主的处境何其困难,如履薄冰,举步维艰。”

    对于文清近日来的“暴行”,余玉听罢,竟不似旁人,没有丝毫讶异,只是回答了穆鸢最后的那句话。

    穆鸢见她不仅丝毫不惧,连动容也不曾有过,不由对她另眼相待,一时又不免喟叹道:“就算将军杀再多的人,召华公主也不会回来了。”

    余玉面无表情,淡漠至极,徐徐跟着穆鸢,玉白襦裙蹁跹,亦步亦趋追随着她脚步,款款曳在身后。

    忽见前方平路已尽,余玉略略挽裙敛衣,垂眼睨着脚下台阶,淡淡道:“这世俗肮脏,不回来了也好。”

    这世上的人,身居高位也好,低贱入尘也罢,总在忙碌着感受悲苦。

    最可笑的是,在遭受过命运玩弄般的重创后,人们却以为,只要自己还能提起一口气,赌着命活下去,就可算作没有被命运击溃。

    实则,早就一败涂地了。

    所谓的命运,自始至终只是要击溃那些坚信人定胜天的不自量力之徒,叫他们的盲目自信碎满一地,再也不敢挑战上天的权威,并不是非要取走失败者的性命。

    这场博弈,没有赢,就是输。

    命运永远稳居擂主之位,不下高台,俯瞰世俗众生。

    所以,这世俗肮脏,既下来过一次,知道痛了,便别再回来了。

    往生极乐,有时候倒真是个令活人向往的词。

    余玉这样平静地想。

    如此行了片刻,待出了宫门,乘上文清府中赶来的马车,车侧垂帘随着行车颠簸,时不时掀离一道细缝,外面的光透进来,隐隐可见街上风景,被她无心地略过眼底。

    可当马车拐入另一条街,余玉登时如有所感,心中计量着方向,动手去掀垂帘,这一看,可谓大惊。

    她是当真没有想到,按文清的意思,穆鸢带她出宫,最后竟是将自己带到了光禄勋府上。

    好巧不巧,光禄勋府上的秦七娘子今日回门,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了秦府大门前,秦聆将将由人搀下车来,抬头便见对面马车门帘拂开,她当即便是一怔。

    “……阿玉?”

    余玉踩着车蹬走下来,待站定后,笑盈盈欠身福了一福:“七娘子安。”

    秦聆由惊转喜,情不自禁快步而行:“当真是你!”

    余玉见秦聆行走间似是不便,注意到她略显臃肿的宽大衣袍,心中刹那明朗,连忙迎上去。

    余玉双手被握得紧,隐隐觉出痛意,她笑意不变,手腕一转,掌心上翻,在下方不动声色托起秦聆的手。

    一别三年有余,已为人母的秦七娘子面貌变化不大,比之当年初为人妇时的娇纵羞怯,此时眉目流转间有了女性长辈独有的柔软慈爱,细柳似的腰身不再,丰腴之处小腹又微微凸起,藏匿在松垮的衣衫底下。

    “嫂嫂这是……又有孕了?”

    看秦聆的模样,这定不是头一胎。

    “对啊。”

    果然,秦聆闻言弯唇一笑,撤下一只手来,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

    “头胎是个女娘,这是第二胎了。”

    “……竟真真遂了当日赵兄与嫂嫂的心愿,得了个小女娘。”

    余玉初闻秦聆头胎是个女儿,当先愣了一瞬,但见秦聆眉眼带笑,似乎浑然不觉失意烦恼,余玉又不免释然。

    想来是赵昇爱护她,回护她,待她极好,即使她未能一举得男,即使赵老夫人不甚喜她……

    “对了,老夫人可还康安?”

    “自你那年没了音信,婆母没过几月便去了。”

    提起此事,秦聆笑意微淡,她拍了拍余玉的手,示意她入府再叙。

    余玉回头去望,车中的穆鸢正打帘瞧向这边来,撞见余玉目光,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许可。

    余玉收回目光,扭头挽住秦聆半边手臂,浑似轻松快活地道:“走吧。”

    两人贴得极近,如同亲姊妹一般,亲亲热热地走进去,穆鸢犹自撑手打帘,目送着二人的身影,直至其渐渐隐没在秦府照壁后。

    “……回吧。”

    撑着门帘的手倏然撤下,只闻啪嗒一声,再度严丝合缝的关上,马车缓缓朝相反的方向驶离。

    ……

    再见瑞王,已逾三年之期,魏霆只觉眼前之人不可同往日而语了。

    而此兆,早在二人这三年来无数次的互通书信之中,就隐隐可以窥出端倪了。

    当日的年轻男子,文武双全,心无旁骛,赤诚热忱,安分守己,才刚刚成亲不久,满心满眼都是新婚妻子,不像是位堂堂郡王,倒似醉倒女儿乡的无忧公子。

    可此时站在魏霆面前的人,从踏进皇宫,登堂入室到那一刻起,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皆是对泼天权势的蠢蠢欲动。

    三年的时间,喂肥了他的野心,浇灌得膨胀壮大。

    魏霆面上不动声色,却生觉不妥,暗暗皱眉。

    他们韬光养晦了这些年,在外,青阳郡豢养私兵,蔓延壮大京城势力,均由自己一手操持,在内,有魏莘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安抚笼络河东部曲,更是彻底拉拢住了长驻渭水之滨的司马世族。

    瑞王这一路,真可谓是顺风顺水,怪只怪他当日有所疏忽,如今成业在即,不想瑞王竟转了性子……

    这样下去,只怕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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