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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宜然

    三年光阴,当日年少的人不再年少,当日苍老的人亦苍老愈甚。

    精明能干的光禄勋夫人年华不再,多年内宅操持着下来,她额间似是被极其锋利的小刀细细片割过,积攒下无数道竖纹,开口说话时的声音亦沙哑了许多。

    “此间若有怠慢不足,尽管差人来知会。”

    秦夫人将西院的厢房安排妥当,样样归置好,余玉却发觉她在这样的寒日里竟也冒了满头的汗,不由暗暗诧异。

    她遂福了一福身,面露惭色:“夫人哪里的话,若在此处还得怠慢,任是天底下怕也无有容我之处了,此番都是我叨扰,惹得夫人劳累了。”

    秦夫人微微一笑,轻轻去握余玉手背:“什么容与不容的,你这孩子,仔细这话叫七娘听见,不劳累的。”

    她嘴上说的轻松,可这分明是心衰脾虚之兆。

    “是我见夫人发了好些汗……您的身子,可还康健吗?”

    “……都好说。”

    秦夫人闻言一怔,挽袖反手抚上额头,摸到一手濡湿,她如有所悟,手往身侧一递,接来侍婢送上的绢帕,随意一抹,容颜略略透出苍白。

    她冲余玉温和一笑,道:“这人,日子过得顺畅舒心,气既顺了,身子自然爽利。”

    余玉目光炯炯,闻言点头,含笑称是。

    “时辰不早了,快去花厅里头用饭吧,今日庖厨炖了鲜鱼汤,”秦夫人拭干了汗,虽觉面上干爽,身上仍觉乏累,便去拉余玉的手,让她伴在身侧偕行,“聆儿新婚回门那日,是你头次来府上,如今听人说才知道,你是南乡人,这样的菜色可还可心吗?”

    余玉半扶半挽的动作微僵了僵,垂言低声应答:“夫人盛情,我自是喜食的。”

    “那便好。”

    拐上长廊,二人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倒是秦夫人时不时笑着抛出句慰问,余玉便笑着接过话来,三言两语便说死了一个话头。

    说到底,换了个身份,换了个阵营,一切都大不相同了。

    如果说,最初余玉还没明白文清此番行事的用意,等到她在花厅里头见到了光禄勋秦冶时,她心头霎时拨云散雾般明晰了。

    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迎着秦冶郑重的、不加掩饰的打量目光,余玉神情坦坦荡荡,却衣趋步入花厅,款款敛衽施予一礼:“林家幺娘,见过光禄勋。”

    “不必多礼,”秦冶看罢,便笑着伸手引她入座,端的是一派随和,“来,先坐下。”

    余玉依言,坐到秦夫人身侧去,刚刚挽袖欲举箸,抬头却不见秦聆上桌,掌间肌肤体味到银筷的冰凉,身上却平白觉有炙烧之感,她复又搁下银箸,不避不讳,目光灼灼直迎而上。

    秦冶与她视线对上,余玉见状便偏了偏头,似在冥想,忽而朗声问道:“光禄勋可是有什么话,想与幺娘说吗?”

    一盅炖得汤白浓香的鲜鱼汤将将端上,秦夫人本正在添汤的手,却因此话而微微一抖,擦着碗沿洒出了几滴,落在涂过青漆的沉香木几,白汤点映着黑食案,醒目异常。

    秦冶笑得慈祥:“你觉得,老夫想要对你说什么?”

    余玉腰身不自觉僵硬笔直,闻言也笑。

    “莫非……文将军已经接受了秦家的示好?”

    此话一出,秦冶眸底登时一暗,面上却笑意更深:“还有吗?”

    “听闻光禄勋一病不起,避疾已久,幺娘自听说后便一直心中挂念。”

    “难为你有心,顽疾罢了,拖着也不妨事。”

    “想来,这病不是好不了,而是这病,不愿好吧?”

    “不过没关系,光禄勋膝下儿女皆是出类拔萃之辈,连女婿都是得力能干的,相当省心,这病就算日日拖着,确实也不甚妨事,不知对否?”

    眼前的年轻女娘早已不似当年乖巧识趣,秦冶不由眯眼重新审视起她:“果然,老夫从头回见你,便觉你生着一颗慧心,如今一看,当真不假。”

    “无论这颗心慧否,或是愚否,只要不会惹祸殃害,又有何足以忌惮?”余玉面带微笑,语气平和得近乎自然,说出的话却如同针扎指尖,带有一丝刺人的微痛,“您这是疑我别有用心?”

    “又净胡说什么呢?”

    秦夫人突然出声,终止了这段隐隐趋向不快的对话,瞪秦冶一眼,后者会意,顺势一笑而过,遂低头饮茶,不再言语,只管放着秦夫人大展身手。

    “说什么别有用心,快莫在心里头胡思乱想,聆儿惯来紧着你的。”

    余玉看破不说破,笑盈盈转过脸来,任秦夫人拉她双手轻轻安抚,只静静地作聆听状。

    “便说那赵老夫人,在世时可是个偏听偏信的糊涂主儿,都是你在旁为着她出主意,聆儿是个有心的孩子,你既一心向她,她也巴心巴肝地待你,绝不白白亏了你这一声兄嫂。”

    余玉点点头,抿唇一笑,顺着这话自然而然向上攀,说话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七娘子确是通情达理,心肠软热,真真是仰仗母家教养有方,正所谓家门传承,能识得如此府上七娘子,实乃我之幸事。”

    此话看似褒奖,却也叫人无话可说,秦夫人反倒一怔,没了下文。

    就在此刻,厅外一个熟悉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怎么回事,为何都不动筷?”

    秦夫人双目一亮,连忙招呼:“聆儿快来坐下,晚这好一会子,这是又忙着什么了?”

    秦聆挽裙稍坐,笑容温婉,轻声细语道:“上次回来,听父亲仍有小咳,嗓音沙哑,是以特地用雪梨炖了盅银耳羹给父亲润肺,母亲等会也用些,雪梨银耳最是滋补的。”

    赵昇官至廷尉正,秦聆为其夫人,自是水涨船高,今时长衣宽袍,广袖翩然落坐身畔,幽幽暖香扑面而来,清透不落俗套。

    “聆儿当真是有心了……怎么不见七娘子的碗筷,一群忘性大的东西,还不快添上一副来?”

    秦夫人在一旁皱着眉头训斥下人,余玉盯着秦聆面前空空的桌面,瞧着瞧着,唇角不由微勾,一时不知心中是何等滋味。

    秦聆此时来救场,到底是光禄勋秦冶差遣人特地唤来,还是……

    想来光禄勋适才既已如此直截了当,又何惧撕破脸皮闹得两厢难看呢?

    一昧讲求缓和,倒是很符合秦夫人与秦聆的为人作风。

    那便是秦聆吗?

    其实,今日尤以秦夫人的态度转变近乎诡异,刻意的亲近,小心的疏远,分明是又敬又怕,是因为长秋宫的那位王皇后吗?

    可为何光禄勋秦冶要对她抱以疑虑?

    如今变了天,朝廷动荡,有官身的保官身,有生计的谋生计,谁人不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审时度势,偏偏她的身份是如此的敏感,令人轻不得重不得。

    说到底,其实也怪不得他们。

    这般对她,理固宜然罢了。

    余玉在心中浅浅斟酌过,忽而轻轻巧巧提了一嘴,声色里笑意如常:“说起银耳羹,先前随在瑞王妃身边时日颇久,我闲来倒学成了个方子,养血气不错,赶明儿不如试试?”

    秦聆一滞,立刻接口应和道:“甚好啊,我觉着不错。”

    “好了,这些都不急,快喝鲜鱼汤,凉了便腥了。”

    至此,席间所有的话语都被秦夫人最后这一句话收住了。

    南乡人尤善煲鱼汤,鲜鱼汤若炖煮的时候够足,汤汁便会奶白浓稠,正如此刻的这盅汤,入口略感温凉,白嫩的鱼肉已被晾得有些微黄,本该是一味好汤。

    余玉禁不住暗暗惋惜,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惋惜什么,却唯恐再思下去,这碗温暖鲜香的鲜鱼汤,就真的腥了。

    一顿饭用到尾声,余玉便自言困倦,识趣地先行回房小憩去了。

    秦聆轻轻咬唇,抬眼望了望秦冶夫妇二人,刚刚启唇欲语,却听闻秦冶淡淡发话:“聆儿,你随我来。”

    “诺。”

    秦聆侧过脸同秦夫人对视一眼,见后者目带安抚,这便顺从地起身跟上。

    书房大门紧闭,本来还算敞阔的空间,一旦封闭,便显得愈发阻塞狭隘,叫人喉咙发紧,如同颈上系组,隐隐有些喘不上气。

    秦冶便高踞其中,堂下站着低头垂眼作一副依顺听训模样的秦聆,双方不知沉默了多久。

    秦冶犹在病中,说话声低气浅,是以声音中听不出喜怒:“我不是吩咐过你,姑且莫要露面吗?”

    秦聆猛然抬头,神情踌躇中带着一丝畏惧。

    “女儿知父亲自有顾虑,不敢擅专,只是余玉当日接近赵家,只怕并非是心存……”

    “余玉?你竟还当她只是个心思活络的普通南乡女子,”秦冶冷声打断她,刻意地出言提醒,“她是广陵林氏的幺娘,她的真名叫作林施,你道她用心单纯,你自己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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