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谓毒

    昏暗无光的屋舍内,弥漫浓厚的腐臭气味。

    床间一人僵身平躺,面部透明肤质下虬结着暴突的青筋,青筋一路向下蜿蜒,直入衣领颈口。只稍想象,便知那粗布袄子下包裹的身躯,当是何等骇人之景。

    宿渺并指凝蕴灵力,指尖抵于瘴期四天者颈部暴突的动脉处,灵力顺沿脉络而入,窜游此人周身。

    谁知灵力行进艰难,筋脉瘴息隐隐呈吞噬之象。

    而那瘴期四天者竟是忽而剧烈抽搐,身体如充气般逐渐撑胀。

    宿渺一惊,当即迅速收手,情急之下已是顾不上其他,朝秦子休道:“子休,辅瑶光灵源探他魂元状态!”

    秦子休闻言,立时错指掐诀,送入灵源一股直穿瘴期四天者天灵之处。

    只见一虚浮魂体于瘴期四天者身内若隐若现,四围尽是浓绿雾气,魂体囚困其中,被近乎有如实质般的雾气挤压变形,正自神态癫狂,无声尖啸。

    秦子休归收灵源,瞧着那又逐渐恢复原状的瘴期四天者,淡漠道:“魂囿于瘴,魄凝为团,已是逼近魂元脱体而出,被攫取尽净之时。”

    宿渺凝眉道:“我约莫知晓盘踞青障城作害的,究竟是何魄精了。”

    秦子休眸色微动,只听宿渺道:“纵观三类瘴期者,无不是体内侵入瘴息,瘴息凝团融入血肉便成了瘤,绿瞳、黑疮、暴突青筋,都为瘴毒。待得五日一到,瘴毒已然扩散至全身各处腐蚀尽净,肉身徒化青脓,届时魂元无着无落,自然脱浮虚空,再被攫走了去。”

    “然而瘴毒却并非瘴毒,若是用另一名唤它……”

    “邪息。”秦子休淡淡道。

    宿渺点头道:“是,瘴毒实乃邪息。”

    “我原以为鬼门关一说当是无稽之谈,如今再一想,怕是你所提醒的才是正确。想必那扇庙门意指鬼门,却也不是冥界鬼门,而是人体鬼门,是那人体幽微汗孔,邪息便是由汗孔而入。”

    “魄精邪息若想入得人体造成实际伤害,必是条件达成之时。而跪叩庙门一举,是为甘愿奉魂之意,子夜庙门开,便是人体于阴息最盛之时大敞鬼门。那香灰言为洗除罪障,更是荒谬,洗除罪障是假,邪息遁入人体鬼门方为真。”

    “如此说来,只有叩了那庙门,洗了那香灰之人,方才真正被邪息入了体。那么缘何瘴期二天者身无疾痛之烦,便也有其解了。”

    “想是那瘴期二天者只是被邪息入眼显了征,以致双目触光而生不适罢,实则周身并未被邪息侵入,亦无生命威胁。可青障城人不知,只以为异瞳乃是龙王降罚之象,是以也捧着那香烛供奉,祭拜了那龙庙去。到头来,却是真正将命送了去。”

    听此,秦子休唇沿微勾一缕冷意:“五日邪息侵,以五为期,可不正应了它中枢五魄之名。”

    宿渺愠然道:“怪道这青障城人人病体横生,原是这非毒魄精掌了人体可抵御疾病之能,甚至加以毁损。”

    一旁的叶城主从宿渺那身侧虚空忽然出声起,便开始一惊,随后又跟着听得愣而又愣,好半晌才跟上了些趟来,似听懂了那二人话意,却又不甚明了。

    此时见宿渺与秦子休话至了尾,便也开口问道:“圣女……”

    望了眼虚空,叶城主心头颤颤,继续道,“这位……仙师,恕叶某愚钝,方才二位所言为何意?难不成青障之困,乃是邪灵所致?”

    闻声,宿渺这才想起旁侧还有叶城主在,于是道:“蹲门兽断首不过是一个引子,真正让青障城苦困惧噩者,非是那生怒的龙王,而是一诞于鬼窟千百年的高阶邪灵。”

    叶城主闻言大骇,须臾想起什么,蓦然瞠目道:“那我儿!?”

    宿渺心下微叹,道:“贵公子之死,想必亦有蹊跷。”

    叶城主似被当头一棒敲得头晕眼花,再缓过神时,已是恨泪纵横:“我儿何辜,我青障万民何辜!邪灵鬼祟当真是可恨至极!叶某,叶某——”

    叶城主纵眼四寻,瞥见一把放于柴房墙沿的钝刀,快步上前将钝刀取在手中,“叶某便是豁了这条老命!也要跟那邪灵拼了,为我儿讨还血债!”

    说着,叶城主已是转头朝门奔去,状若癫狂。

    秦子休冷眼看着,在叶城主即将奔出门口时,倏然打出一道灵流,将那叶城主撂倒在地。

    随即灵流形化为网,牢牢笼住叶城主,半点不得挣脱。

    宿渺这才缓步走上前,直至停在挣扭不休的叶城主身前,心头又是一叹。

    叶城主不明惊喝:“圣女这是何意?!”

    宿渺沉静不言,素手微拂间,瑶光仙琴缓现,熠目光芒耀得已近黄昏的青障天色,似也亮了几分。

    宿渺指抵于琴弦,温缓似与人絮语:“如此着急便走,可是想与那非毒魄精通风报信?”

    林城主惊然看向宿渺,眸内赤色一闪而过:“你如何知晓的?”

    宿渺微叹道:“纵是你潜伏叶城主之身时日已久,将叶城主形态举作学了个十成十,却也还是因与我相谈时不知如何应付,自乱阵脚,句句漏洞,从而暴露了真面。”

    秦子休瞥眼满脸不甘的“叶城主”,接上宿渺话尾,淡漠嘲讽:“叶家公子顽劣,斩了那蹲门双兽?你如何不说是你老来童心未泯,挑了个闲暇时辰剥了那兽首把玩?”

    “怪道野邪最善信口雌黄,没一个好东西。”

    宿渺闻言,唇角不由好笑轻勾。

    她心神一沉,信手一拨。

    琴音骤起。

    恍若刀风剑气般的高亢琴律自宿渺指尖疾掠而出,朝那野邪围绞而去,生拉硬拽着将那野邪从叶城主体内扯出。

    “啊——!!你们等着!天竹虺大人绝不会放过你们!!!”

    凄厉尖啸混着咒声痛喝,震得人耳仁发疼。

    待那野邪被彻底拽出叶城主体内,秦子休当即挥出数道剑气,直将那野邪劈得七零八碎,化成一缕缕散发腐气的黑烟。

    秦子休一收长剑,冷漠不耐道:“聒噪。”

    宿渺却是微讶道:“那非毒魄精竟是也有名号,这般一来,余下三魂五魄邪定然也是各有称号了。”

    秦子休淡漠生讽:“逞不了几日威风,打不响的名头起着来作甚。”

    宿渺不由失笑,旋即喃声道:“天竹虺……原来是虺蛇之身。”

    “虺蛇素来身怀剧毒,而这魄精又与其非毒之名背道而驰,以非毒之能,逞毒害之事。与画皮魔虽掌姻缘喜庆,偏铸就婚宴丧事一道,异曲同工。”

    秦子休道:“另外那三魂五魄邪与前两者同出一窟,想来作害所循之道,有其相似处。”

    宿渺颔首认同道:“能够有可循之理,想来之后捉那三五凶邪,不至于如最初那般棘手难解了。”

    话落,宿渺循着叶城主气息所在走去,蹲身间摸索到叶城主的腕脉,细细诊探。

    须臾,宿渺叹悯:“那野邪栖于他身已是两月有余,精气早已被吸食了近半数,想来叶家公子未曾遇害时,叶城主便被野邪着了道。如今再醒过来,怕是会落个痴症,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依宿渺早年所闻青障城城主的心性,想必叶城主若是得以清醒过来,知晓自身昏昧之时青障遭了何难,而家中独子又是如何横死,定然悔恨难当,怕是要自戕谢罪。

    秦子休淡漠道:“幸或不幸,全为造化。”

    见宿渺仍自心悯,眉眼轻愁,秦子休顿了顿,放缓了些声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早些为青障城除了邪灵,才能还此地太平,叶城主亦不必再多承无妄之罪。”

    闻言,宿渺敛下叹惘,颔首应言间,眉眼冉上一缕凛意:“今夜子时,便到你我为那非毒魄精开一开鬼门关了。”

    *

    遣人将体累“酣眠”的叶城主送回城主府后,宿渺与秦子休便一同前往十里野郊之外,那破败龙庙附近。

    宿渺隐匿气息,藏身枯林。

    耳畔隐隐可闻成片的窸窣行走声,不稍多想,便知是那捧着香烛供奉,前来行祭拜礼的瘴期者。

    距离子时仍有一个时辰,然而龙王庙门前,却是已经排成了长龙,近乎望不到尽头。

    竟是比之昨日来者多了将近两成。

    ……像是那非毒魄精有意加快了攫取魂元的速度。

    宿渺惊疑传音:“莫不是那魄精邪已然知晓你我到得这青障城,探城中诡异来了?”

    秦子休沉吟一瞬,道:“倘若胡药药确为那魄精所藏,想必在你以魂灯索寻胡药药魂息时,便已知晓你找来了此地。但却不一定知晓你在探青障城诡谲一事,倒像是要转移阵地,要携胡药药再度潜逃。”

    宿渺微顿,有些无言:“小药究竟是怎么惹着了那天竹虺,莫不是也发现了青障有异,是以被天竹虺盯上了?……倒也不像,否则早该被这魄精邪毁了魂元去,好在如今无有性命之忧。”

    秦子休垂眸看了眼宿渺忧虑的神色,顿了顿,不虞地别过头去,再度将视线投向了那庙门前的长龙上。

    天蒙深晦,雾笼四野。

    时间随夜鸦凄啼,朝前一刻钟接一刻钟地推进,渐渐逼近子时。

    宿渺自林间缓步踱出,施就隐匿之术,与秦子休一同行至庙门之前。

    子时阴盛时,魂阳最是虚悬,一旦越过鬼门,便是无形之中做了俯首奉魂之举。

    是以宿渺便要在此时,破了这庙宇鬼门,切断青障人奉魂之意。

    不知过了多久,庙门忽而吱呀一声响,如鸣丧钟。

    来了。

    宿渺神色一凛,于庙门霍开之际,扬袖一震,瑶光骤现。

    与此同时,秦子休豁然挥出如海灵源,将那长龙万数的青障城人,尽数送入了一玄境之中。

    只听一声琴音高亢,携宿渺指尖血线朝庙门疾刺而入,数千道凄啸骤然响起。

    宿渺一怔,旋即肃色凝眉。

    庙门果然有异。

    然而未及再次出手,庙门忽而如幻影扭曲,下瞬一灰雾环旋,似是亟待吞噬一切生机的巨大漩涡逐渐呈现而出,凡是周遭物什生灵,尽数被卷入其中。

    宿渺身形一个不稳,脚下悬空间被那飓风卷入,心头惊栗。

    未及彻底落入那漩涡中,腰身忽被一揽,猛地捞入一泛着冷香的胸膛。

    进入漩涡的瞬间,空间仿佛瞬间压缩数倍,窒闷之感宛如巨石压顶,急遽搏动的心跳声直震耳膜,令人耳鸣目眩。

    锋霜利雪般的空间乱流,不留血痕地凌迟着漩涡内的卷入者。

    时间被无限扭曲,好似过了千载万年般漫长,又似只是几个眨眼的瞬间。

    双足落到实地时,宿渺慢半拍醒过神来,呼吸发促无序,身形仍不自觉轻颤,血肉筋脉隐隐抽痛,昭示了漩涡一遭的可怖。

    宿渺竭力平复着胸腔失序的搏动,身形一动间,才觉有何不对。

    腰间正环着一只手臂,手臂的主人恍似未觉般打量着周遭,还未想起收回手去。

    宿渺眼眸轻眨,道:“子休?”

    腰间手臂一滞,似是才反应过来般,顿了顿,下瞬立马收了回去。

    却被宿渺一把抓住了手腕。

    宿渺惊喜道:“你可是魂体凝实了?”

    秦子休看了被宿渺牢牢紧攥的腕臂,又看了眼宿渺,须臾应声:“嗯。”

    宿渺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太静了……

    死一般的寂静。

    宿渺一顿,问道:“子休,你我现在何处?”

    闻言,秦子休转眼看向周遭,淡漠道:“入了鬼门幻境。”

    乍眼望去,所处境域灰暗弥漫,只有零星微弱不明源头的光线渗入其中。

    定睛再望,只见眼前辽阔的漆林延伸至远际,一眼望不到边,树叶无风自动,阴寂诡森。

    然而细瞧之下却能发现,那密密麻麻的树叶并非树叶,而是一张张泛着青白的鬼面。

    张张鬼面狰狞,空洞漆黑的眼方向一致地锁定向来人。

    万千道泛着恶意的视线落在宿渺与秦子休身上。

    有如疽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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