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翌日,郑均为早早出门,把陈千俞带了出来,然而还未踏进仙清居,便听见里面一片吵闹声。

    “发生了什么事?”陈千俞看着大堂中间乌泱泱围着一群人,不禁有些好奇。

    郑均为摇了摇头,明明早上出去时,店里还是一片安静。

    “公子回来了?”小二一看见是郑均为,乐呵呵地迎了上来,见他和身边的姑娘盯着前面看,便热心地解释道:“说是京城来的琴师……”

    京城来的?琴师?郑均为瞬间捕捉到了关键的字眼,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

    他偷偷瞄向身边的陈千俞,却并未见她脸上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先别管了,绮文姐姐的事要紧。”陈千俞的目光从人群移开,低声对郑均为说。毕竟她如今的处境,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纵然心中有些疑虑,郑均为还是压了下来。

    然而当二人经过人群时,却听到里面传出一句:“云俭,我说近日京城世家宴会不见你的身影,原来你来了严州。”

    云俭?陈千俞和郑均为双双停了下来。

    郑均为立马在人群中拨开一条缝,一袭白色的身影映入眼帘,果然是他。

    云俭并未接话,想赶紧离开,却被一旁的紫衣男子拽住胳膊:“哎?走什么,既然在这儿,就弹一曲给大家听听。”

    云俭不想理会,用力一挣,将那人的手甩开,刚一转身,抬眸便看见郑均为和他身后的那个身影。

    他当即愣住了,眼里闪过一抹慌张,眼神四处游离,无处安放,衣袖下的手不停地握住又松开。

    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背后响起一声:“不过是世家大族的玩物,装什么清高。”

    话音一落,云俭的头上像受了沉重的一击,顿时一片嗡声。

    这些年,类似的话他听过无数遍,他以为自己早已麻木,然而今日在她面前,第一次觉得如此刺耳。

    “嘴巴放干净点。”郑均为一个闪身过去,剑柄对准那人的胸口便是沉沉一击,直撞得紫衣男子向后退了好几步。

    “带他上去,这里我来处理。”郑均为走到陈千俞身边,悄声说了句。

    纵是心中有万千的疑问和惊讶,陈千俞也不敢稍有迟疑,围观的人见动了手,担心无辜牵连,纷纷躲到远处,然而手上的指点和嘴上的议论,却没停下来。

    陈千俞赶紧牵起云俭的手往楼上走,个中事由,虽然她还不知全貌,却也明白此刻在这里多留一瞬都是对他的伤害。

    云俭脑中一片空白,看到她的手覆在自己纯白的衣袖上,心底突然泛起一阵极大的痛苦。

    他想躲,他羞于见她,然而双脚却不听使唤,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一步步往上走。

    来到了郑均为的房间,陈千俞扶着云俭坐下,然后几步走过去,打开了窗。

    一阵清风吹来,云俭脑中清明了许多,刚才发生的事瞬间涌上心头,一闭上眼,眼前都是她听到那个消息时的惊讶和错愕。

    确实如他那日所言,他从京城千里迢迢来到严州,只为见她。

    这些年他身上发生的事,他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心中难免存有一丝幻想,他只求能晚些时日,能晚一日是一日。

    可是,天不怜他。

    两人自进了屋,便没有说话。陈千俞不敢坐到云俭身边,她甚至后悔今天出现在这里。

    从幼时相识到阔别重逢,她第一次见他如此窘迫,他眼中的躲闪和畏缩,让她如芒在背。

    这些事,他不会想让自己知道的,就像她相亲的事情会对郑均为据实以告,却不会向云俭说起其中的挣扎。

    有些事,对儿时玩伴一说起,就是一场告别,就像撕开人生最后一块遮羞布,只剩难堪。

    吱呀一声,门开了,郑均为和周绮文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陈千俞手撑着书桌,听到动静就准备迎上去,手一抬,宽大的衣袖不小心把桌上的一本书扫到地上。

    她半蹲下来,正要伸手去捡,郑均为却急匆匆地几步跨过来,将地上的书捡起,塞在一摞书下面。

    郑均为动作虽快,却还是被陈千俞瞄到几个字,这个书名……

    她看向郑均为,他眼神四处飘忽,却始终没看她那边。

    “俞儿妹妹,你坐过来”,陈千俞正想着书地事,突然听到云俭说。

    “陶公子,你也来。”

    陈千俞准备过去,却见郑均为站在原地,对云俭的话毫无反应,便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一起过去。

    四人围坐在桌前,云俭的目光环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陈千俞身上:“俞儿妹妹,我欠你一个解释。”

    “云俭哥哥……”陈千俞预感道他要说什么,一下变得局促不安,想要开口阻止。

    云俭却勾起唇笑了笑,这是他来严州后,最好的开口机会了,他的身世不是秘密,没有什么不能对外人讲的,有其他人在场,他还轻松些。

    “陈叔父南下的那年秋天,我的祖父被查出贪赃,因数额巨大,籍没家产,举家发配充军,因我未及弱冠,得以留在京城,没入乐籍。”

    云俭话说得云淡风轻,在场的人却无一不皱起了眉。

    没入乐籍,便成了乐户。在大齐,乐户被视为贱民,不仅被人看不起,还不得科考,不得入仕,不得与官宦人家婚配,后代子孙累及四世才能脱籍。

    想到这里,陈千俞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喘不过气来。

    难怪那日问起他科考之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并不想提及。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再难精进,而是完全被剥夺了资格。

    “这不公平!”陈千俞难掩脸上的愤怒:“你的祖父犯罪,与你何干,为何牵连到你!”

    “其实,也不算牵连。”相比陈千俞,云俭反而冷静许多:“毕竟我从小享了本不该有的富贵,甚至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背上了人命。”

    陈千俞被他眼中的破碎瞬间击中,她心里很清楚,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的,嘴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注意到陈千俞眼中的焦急,郑均为偷偷拍了拍她的小臂,动作虽小,却很难不被他人察觉。

    只是一个动作,却令云俭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后面的故事,他不计划说,也不能说。成为乐户后,在轮番地被人差遣、羞辱的日子里,他无数次心生绝望,却凭着一个念头吊着一口气。

    想见她的念头一日日在心中疯长,终于,他冲破重重阻碍来到严州,见到了她,却发现,他与她此生的缘分,早已断在了十三岁那年。

    当年他,家世显赫,小小年纪才名在外,向前看,前程似锦。他曾听到父亲与陈叔父戏言,想要两家结为姻亲。那时窗外的他,脸红到了耳根。

    后来陈叔父南下,此事便不了了之,再无后话。

    如今他却庆幸,当年只是戏言。

    “云兄虽然良善,却不该过于自省。”郑均为一句话,将云俭拉回了现实。

    “自己没做过的事,无须替任何人赎罪。”

    说这话时,郑均为的眼神无比坚定,此刻他或许根本不知,这句话在云俭心里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世人都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祖父贪腐,整个云家罪有应得。自他获罪以来,所见之人无一不把他当作罪臣之后,人人都想啐他一口。

    久而久之,他便也认了,沉湎于云家的罪责,反思着自己的过错,不敢有片刻的欢娱。直到今日有人告诉他,他无须替任何人赎罪。

    这句话,当然不能把他的过去一笔勾销,但却像溺在水里被水草缠绕时,头上伸出的一双手。

    “谢谢。”他此刻心中的一团乱麻还需要时间去捋清,嘴里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郑均为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见云俭的神色明显好了很多,便拿出昨夜整理好的证据,说起周绮文的事。

    他说的那些,陈千俞都听过,此刻再听,当然不再新鲜,她盯着郑均为的侧脸,那些论断和分析,渐渐从她耳中消失。

    她突然想起那日,周绮文劝她别插手,他站了出来,说会护好她,和她一起帮绮文姐姐。

    她以为他会出面是因为她,但今日她才明白,他本身就是会管这些事的人。

    想到这里,陈千俞心里蓦然涌起一阵失落,或许,在她的事上,他一路相帮,也只是因为,可怜她。

    就像在仙清居,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处境时,他眼中流露出的……怜悯。

    “我说完了,你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见陈千俞不知神游何处,郑均为也不恼,胳膊轻轻碰了碰她的。

    “嗯?”陈千俞看向他,一脸茫然。

    郑均为看着她发懵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耐心解释道:“如果没什么异议,我稍后便去州衙,将赵家的事捅出去。”

    “陶公子出面,无碍吗?”感激之余,周绮文心里不免有些担忧,对赵家而言,这毕竟是灭顶之灾,他本是局外人,如今却牵扯其中……

    “姑娘放心”,郑均为说着,再次看向了陈千俞:“若不是陈姑娘不便出面,这件事还真没有我出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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