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羽早就忘了，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浪的。儿时的她早早历经了国破家亡，后又辗转宁项国，被送进了人奴市场；如果不是孟家的那位小姐，她很可能会被人贩子当做残次品处理掉。
可惜命运一事，从没有如果。
自从被那位孟家小姐救下，她便一直跟着她，直到她离世。莫羽本想随小姐同去的，可后来，一个仙人出现了。那仙人说，小姐还有救，于是，她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信了。为此，她守在小姐身边，足足一百余年；而她喊那个仙人师父，时至今日，也已经超过一百余年了。
师父一如既往的神秘，恰如他的名字——无名，或许连那名字也是假的，他只是不愿与她多说半分。即便是回到如心山，这个对于莫羽来说，从前不曾踏足过的地方，他也不过露了两次面：一次是她举目四顾，心下茫然之时，主动求见的；另一次是她心魔发作，濒临成魔时，最后一刻才出现的。
师父对她的好，总是一分都不会再多。
如心山，一座低矮的山包，掩映在北鱼神洲之南的一处密林之中。这里景色平平，气候闷热，并不是个宜居的世外桃源，不过，却也因此远离人烟，避世而立。
在这里，无休止的静寂和漫长的孤独总会让莫羽怀念起过去。曾几何时，雾隐山的寒冷，让她误以为那是她生命中最为空虚缥缈的日子，却不想，如今兜兜转转，她失去了冰凝，远离了小姐，连一个盼头都没了。
或许，这就是报应。
这样想，似乎便能够对抗心头的魔魇了。
回到如心山第十个年头时，莫羽已经学会了压制心魔，于生死之间，她找到了平衡。尽管，心魔仍有条不紊地发作着，但不多不少，不好不坏，总还在可控的范围内。
她那一头深棕色的秀发，如今已经夹杂了些许白发，异域之美也变得愈发脆弱。她一度以为今后的生活也就如此了，直到突如其来的那一刻，师父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此后，关于她的未来，又都变了。
“十四，你是否仍执迷不悟？”师父的声音从天而降，遥远、清澈却满是无情。
“师父……这是何意思？”莫羽苦笑着，“何苦来挖苦徒儿呢。”
“若将世道比作残曲，人命不过反复循环。你是修道之人，如此浅显的道理却不明白，那还修得什么道，成得什么仙！”他似乎是受不了她的愚钝了，不得已，才从神坛上走下来了。
“师父大约是忘了，十四修仙，原本就是为了守候小姐的。”莫羽木然道，“只是不知道，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算不算赎了罪。”
“痴儿。”无名近乎冷酷地望着她，“一叶障目。”
“十四一向愚钝，与师父相识那年，也不过双十又五，后虽历经百年，但那百年却宛如一日，能走到至今，不过是运气。”莫羽仰着头，喃喃道，“近来我时常在想，假如孟家小姐的债，我姑且算是还过了；那冰凝的债，又该算在谁的头上呢？”
无名俯视着莫羽，沉默片刻后：“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一见冰凝的转世。”
莫羽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敢置信地重复：“转世？冰凝转世了？”
莫羽从未想过，他还有再见冰凝的一日，许久沉寂的心，好似一下子又鲜活了起来。
无名没再言语，他们一师一徒，离开了北鱼神洲，又在无声中行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在一处偏远的山坳里停住了。
“你可知，赵峥本是当遁入空门的。”
“赵峥？”
“冰凝坏了高僧作为赵峥那一世的修行，注定是不得好死的。”
“怎会如此，他们甚至都没有成亲……”
无名从怀中祭出一道满是符咒的纸卷，随着纸卷缓缓上升，上面的符咒犹龙似蛇一般从纸面浮出，泛着淡淡的蓝色光芒。
“贪嗔痴恨随风飘散,伶仃野鬼迷途归天。”无名口中念念有词，顺着蓝光的指引，两人沿着山路，向着一处山村走去。
“冰凝就出生在这个小村子吗？”莫羽看了看四周萧条的景色，“如此贫瘠之地，恐怕她的日子不会好过。”
无名像是故意走得很慢，他问莫羽：“你可曾有过疑问，既然我能找到冰凝的转世，又为何不早点指引于你？”
“这我……未及料想。”莫羽的确是未做多想，她恭敬回道，“这本就并非易事吧？能再见冰凝一眼，徒儿对师父感激涕零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心生不满呢！”
“待见了，你准备如何？”
“自然是问问她好不好，如果可以，给她些便利，只当作是些补偿，也作为心安。”
“若他为非作歹，是个十足的恶人，你又如何？”
“这……或许这穷山恶水，使得她的路走偏了。若真是如此，我就教她好好改过，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如若他不是人了呢？”
莫羽听罢，脚下一软，不过到底还是站住了。她不敢追问师父这是什么意思，如果顺着继续下去，难免会问，所以呢？难不成冰凝的转世已经不是人了？
不寒而栗。莫羽抬眼看了看天上逐渐变淡的蓝光，一时哽住了。
走到村口时，远远的，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只是听上去却并不成曲调。鼓声阵阵，锣声急促，更像是村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莫羽紧走了几步：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快去帮忙啊！”
“村子里的！带上家伙！”
“有没有大夫？谁快去找大夫救命啊……”
莫羽看了师父一眼，不过他对于这些村民的焦急毫无触动，好似丝毫没有收到这些人的影响。
莫羽没忍住，忙追上一个扛着锄头，满脸大汗的村民上前询问：“这位老乡，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那村民上下扫了一眼莫羽：“外地人吗？快走吧，村里现在没人有精力招待你们！山里的大虫又出来伤人啦！”
“快点啊！吴老二！听说是老张家的那个小丫头被伤人！人都倒地了，还不知道死活呢！”前面有人对着后面的村民吼了一声，这些村民脚下更急了。
“去见一见他吧，过了这一世，下一次又不知道再相见是何时了。”
“你是说……”莫羽见师父并没有插手的意思，便自己跑去前面帮忙，走近人群时，躺在地上的女孩已经咽了气。
“怎会如此！”莫羽透过人群，无助地看向无名，“青衣娘娘”的本事并非浪得虚名，但凡那女孩还有一口气在，她未必不能救活，但眼下，她却再也无力回天了。
女孩的母亲呆愣着坐在原地，一声不吭，像是将一切都隔绝了。
“真是可怜见啊，老张家可就这一根独苗苗呢！”
“真是可恨至极，好在那大虫已被降服了，到时把皮子拔下来，卖些银钱，给张家送去吧……”
她还没见到她，就已经是诀别了么？
莫羽扑通一声跪在无名面前，给无名重重磕了个头：“师父，求您想想办法吧！”
无名摇了摇头：“强行施术拘魂，那只是暂时，关于这一点，你应该最是清楚；至于起死回生……人命自有寿数，便是阴差也不能随意更改，强行干预的后果，无一例外会事与愿违。”
“可是！难道师父带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见她最后一面嘛？她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就这样死了……”
“我何时说过冰凝的转世是那个女孩了。”
“难道不是？”
“那只老虎就要被打死了，你不去看看嘛？”
直到此时，莫羽终于反应过来，那老虎才是冰凝的转世！
莫羽起身，这一次再没有多看倒下的女孩子一眼，而且直直奔向那只老虎跟前：“住手！你们都住手！”
走近了才发现，老虎的后腿不知何时踩进了捕兽夹中，腹部也中了一箭，加之此时被团团围住，挨了数不清的乱棍，眼下已经倒了下去。
“你这女人哪里来的？你要做什么！”
问话的是村里最强壮的猎户，老虎腹部的箭就是他射的。
“你们不能杀这只老虎。”莫羽扑到老虎身前，说着，将其后腿的捕兽夹丢到了一边。
村民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明白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是何用意。
“你说不杀就不杀？你以为你是谁！”
“要不是看你是个女人，我们早把你叉出去了！”
“俺们杀这害人的大虫，干你何事？难不成这大虫是你养的！”
人群里一时议论纷纷，这时从中走出了个秀才，似乎是觉得莫羽不简单，便解释了两句：“这位夫人，这大虫杀了人，我们杀了他，天经地义。不知夫人为何不同意啊？”
只一句话，莫羽便无法辩解。
莫羽看着老虎的脸，一时间很难将这个濒死的动物和冰凝联系到一起，只是如果这老虎真是冰凝，那么她真的想救它。
莫羽伸出手，不顾秀才的劝阻，执意想要摸一摸它，哪怕它的双眼充满了警惕。
有一瞬间，她期盼会有奇迹发生，她期望它会记起她，但回应她的，是它张开的血盆大口。它一口咬在了莫羽的小臂上，似乎要将自身所受的痛苦全部返还。
莫羽觉得难过，疼痛并非不能忍受，难以忍受的是失去。
莫羽好像终于明白了师父的用意，冰凝已经不会回来了。
“十四，这已经是它伤的第三个人了。”无名终于出了声，“即便这一次你能救下它，那下一次呢？还是说你要将它养在身边？”
“我……不知道。”
“这一世他是老虎，上一世是蚂蚁，再上一世，是一只蝴蝶……十四，属于冰凝的那一生早就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莫羽苦笑，“都结束了么？是否如你我之人，修仙问道，是否只是为了能够脱离这轮回之苦？”
“道心不同，这还要问你自己，十四，你只能问自己。”
莫羽轻轻拍了拍老虎的头，决定送它最后一程。
回到如心山后，莫羽陷入了沉思，她不言不语，待岁月轮转，又过了七年，她终于觉悟出道心，靠着自己的力量，战胜了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