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魂

    天元二年,秋。

    玉娘张开眼睛的时候,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她疑惑得眨了好几下眼,动了动嘴唇,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自己不是已经被勒死了吗?

    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地方?

    愣了片刻,她才察觉出身下震动,环视左右,只见木色车厢。

    这是……在车里?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她皱起眉毛,抬手想摸摸脖子。

    “大娘子!”右手边突然扑过来一个身影,声音里满是惊喜,“您醒了吗?您要不要喝点水?”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到那身影又冲车窗外大声道:“大娘子醒过来了,车停下,快请大夫再来。”

    马车应声停下,那人端上一杯水,又扶起玉娘,道:“大娘子总算是醒了,奴婢好担心,可不能再去水边了。”

    玉娘仍觉得自己仿佛在梦中一般。

    她看着眼前的侍女,嘴唇翕翕,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喉咙嗓子都火燎般疼痛,是之前被勒死的缘故吗?

    侍女看上去不过十来岁年纪,面容娇媚。大大的眼睛里含着泪,她一边给玉娘喂水,一边絮絮叨叨,“之前请大夫来看,说不妨事,吃几剂药就好,如今大娘子果然醒了,奴婢叫阿蛮去熬药了,就快好了。”

    这是——

    “云容?”

    是云容。

    玉娘呼吸急促起来,她一把抓住云容的手,声音微弱沙哑,“云容,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

    不是死了吗?

    那年军中哗变,云容她穿上自己的华服,描上玉娇妆,插上花钿金簪,替自己死了。

    不,不是。云容死的时候已经二十九岁了,眼前的云容分明还是个小小少女,梳着简单的丫髻,又哭又笑的,与宫中那个美貌端庄不怒自威的云女官截然不同。

    “大娘子?”云容疑惑起来,但她又很快释然,“大夫之前说,大娘子退热后醒来,大约会精神不济,让您吃了药以后就只管歇着,别费神。”

    “这是在哪里?”

    玉娘心中暗暗思量,没想到,人死了还会做梦呢,我这是梦到小时候了吗?

    “娘子忘了?我们在去东都的路上。昨日停车歇息时您说要去河边看看,没想到滑了脚掉下去,幸好水不深。”云容说着低头拭去眼角的泪花,“阿蛮识水性,把您拉上来,可您还是受了惊吓,呛了水发了热,我们立时就请大夫来看了,说并无大碍,只是醒了就得吃药。”

    正说着,另一个小侍女端着药在车外道:“云容姐姐,大娘子的药好了。”

    “拿进来吧。”云容打起车帘,“小心着些,别烫着。”

    “阿蛮?”玉娘轻声道,“你也在这里。”

    “大娘子?”阿蛮脸上有些疑惑,她把药碗交给云容,在一旁跪坐下,“大娘子好些没?”

    玉娘没有说话,她伸出手来,摸了摸阿蛮的脸。

    温热的。

    是阿蛮啊……她突然落下泪来。

    真是个好梦啊,梦里还能见到小小的阿蛮,这是她几岁的时候?对了,如果是在去东都的路上,那阿蛮应该还没有十岁吧。

    那个时候,的确自己有一次贪看秋景,脚滑落了水,是阿蛮把自己救上来了。

    次次都是阿蛮救自己呢,她想着,不禁泪如泉涌。

    那年也是为了自己,阿蛮死了。她被叛军,被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兵勇几乎砍成碎片。

    “大娘子,这是怎么了?”云容看着泣不成声的玉娘,有些不知所措,“娘子不要哭,大夫也说了并不碍事,略歇息几天就好了。”她想了想,把药喂到玉娘嘴边,“以后我们不去水啊湖啊那些地方,不怕不怕,再说有阿蛮呢。”

    玉娘摇摇头,哽咽着,张开嘴。

    咦,药是热的?好苦。

    玉娘的眼睛瞪大,梦里也能尝到味道吗?怎么跟真的一样。

    几口把药喝完,她抓住云容,又拉住阿蛮,把她们的手摸了又摸。

    少女的肌肤柔软细致,带着微微的香气,玉娘知道,那是自己少时喜欢的熏香气味。她们是贴身侍女,自然会带着跟自己一样的香气。

    云容大自己两岁,阿蛮则小自己一岁,她们都是父亲挑给自己的,自小就在身边服侍。

    两个人陪伴自己一路,成婚,入宫,最终,都死在乱军之中。

    玉娘眨一眨眼,又滚下泪来。

    “娘子不要哭,睡一觉起来就好了。”阿蛮帮着扶玉娘躺下,给她盖好薄被。

    是啊,睡一觉,也就好了。

    玉娘觉得自己有些糊涂,加上喝下的药有安神之效,她闭上眼,又睡着了。

    这样睡睡醒醒过了三四日,玉娘的身体已经恢复,请大夫再来看过,也说不必再吃药。

    因为娘子落水,醒过来似乎又认不清人,云容跟阿蛮在驿站多停留了几日,务必要娘子好全了再上路。

    此地虽然离东都已经不远,但在路上已经走了二个月余,车马劳顿,人也疲累,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整一番,等到了老太太那里也不至于失礼。

    玉娘这几天话并不多,她醒着的时候只是发呆,还会时不时拉住云容或阿蛮哭上一场。

    侍女们想,也许是大娘子想阿耶了,毕竟老爷去的那般突然。

    骤然失怙,对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娘子来说,实难承受。

    虽然老太太立刻派人来接娘子进京教养,但寄人篱下,不比在家自由自在。且三老爷房中嫡出庶出还有好几位娘子,三夫人也不知是否能接纳隔了房的侄女,此一去前途未卜,实在令人不得不忧愁。

    尤其云容比玉娘还要略大两岁,她心中忧虑,但面上并不显露出来。

    她见云娘不比在家时那样活泼,只得想着法子哄一哄,若是能寻些新奇有趣的吃食玩意儿最好,可驿站里又怎会有呢?

    听说东都洛阳热闹繁华远胜蜀地,只盼着,到了洛阳,娘子能放宽心思,横竖老爷夫人留下的家财,也足够大娘子丰丰富富的过上一辈子了。

    将来再请老太太三老爷给大娘子寻门好亲,娘子这一生也稳妥了。

    贴心侍女的担心玉娘自然不会察觉,她每日醒来,都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脸,再掐掐自己的手臂。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这是梦,那也太长久,太真实了。还是说,之前那短暂又漫长的一生,才是个噩梦呢?

    对于少时的记忆,她能想起来的也不多。

    自己的确是在十岁上被祖母接到洛阳的,因为父亲突然去世,自己一个人在蜀州,无人照管。而蜀州与东都远隔千里,一路走走停停几个月,初秋启程,直到冬至前后,才到的洛阳。

    洛阳的家里似乎是派了一位大管家来接,玉娘想不起自己是否见过,应该是没有见过吧。十岁的自己刚刚失去父亲庇佑,还沉浸在悲痛之中,无暇顾及其他。而云容又十分能干,把旅途中诸般事物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完全不用自己操心。还有乳母,玉娘仿佛突然想起,自己少时身边也跟着一位乳母的,是姓杨,大家都称她做杨妈妈。

    “云容,杨妈妈怎么不在?”玉娘问。

    “杨妈妈?”云容一脸疑惑,“大娘子是问杨妈妈吗?”

    果然还是梦吧?

    玉娘想,在自己梦里,杨妈妈可是一直跟着自己到的洛阳,直到自己嫁入燕王府后,才告老回乡了。

    记得杨妈妈似乎是蜀州人,个子不高,生的白胖,见人总是一脸笑。自己小时候就没有了母亲,是杨妈妈一手带着,十分的精心细致,且杨妈妈虽然生的胖,却极擅长歌舞音律,自己从小便爱这个,尤爱琵琶,在音律词曲上给自己启蒙的,也是杨妈妈。

    “前些时,杨妈妈因为家中有事,给娘子告假回去了。”云容仔细看了看玉娘的脸色,继续说到,“说是等家里事了了,再来东都寻娘子,娘子不放心还叫小鱼跟着她去了呢。”

    “如果杨妈妈跟着,说什么也不会让娘子去河边看景的,”说不了几句,云容又开始唠叨,“娘子以后可千万别再这样了,我们可吓死了。”

    “好了,云容。”玉娘笑起来,“我知道,我再不去了。”

    多好啊,云容还这样鲜活,会抱怨,会生气,会哭会笑。

    梦里,宫中的那个云容,玉娘都不肯再想。

    我们以后,再也不去那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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