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

    薛氏最近有些头疼。

    大房侄女来了好几个月,人倒是知礼懂规矩的,守着孝不出门,以为能省省心,没想到事情一点也不少。今天来说要个波棱菜,明日说要个青精饭,虽说也不是没有,总叫人心里有点不舒服。

    本来,家里除了老夫人可随着心意点菜,其他人都是规规矩矩按着定例,没有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想着叫麽麽去说一声吧,又显得自己这个管家娘子气量太小,连大房一个孤女的吃食也要计较,但不管吧,家里这么些人,若是其他几个娘子都跟着有样学样,厨房里岂不是要乱了套。

    只一点吃食倒也罢了,今日听下面来说,醍醐园里居然整出了几个箭靶,大娘子每日在院子里射箭玩,她就有些坐不住了。女子自来以娴雅贞静为佳,好好的小娘子,怎好去碰刀剑这些凶物,不是说玉娘性子活泼,擅长音律爱弹琵琶吗?怎地这孩子,跟当初听说的完全不一样呢?

    她愈想愈头疼,手里拿着的酥酪也吃不下去,刘麽麽见她面色不好,忙上前接过酥酪,道:“娘子身上不爽利吗?”

    “这不行,如今长房里只有她一个,也没个长辈时时管教,怎能让她一个小娘子想如何就如何,她才多大,哪里知道轻重。”

    薛氏越说越气,“在家里就敢弄刀舞枪的,别说万一伤了人,就是这名声传出去,也不得了啊!”

    家里可还有三个小娘子呢!过了年这婚事就要相看起来了,绝不能放任她胡闹下去。

    想到这里,薛氏再也忍不住,带上几名侍女婆子,就往醍醐园来了。

    刚到园门口,就听得门里一阵欢呼,丫头们叽叽咋咋的,什么“射中啦!”“大娘子好厉害!”直听得人脑仁疼。让下人叫了好几声,才叫开了门,薛氏皱着眉刚走进去,就唬了一大跳,脸色一下刷白。

    小小少女拿着弓,弓上搭着箭,那箭头乌黑,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出泠冽寒光。

    纤长的手臂绷得笔直,弓弦已拉满,而可怕的箭头——正对着自己?

    薛氏吃这一吓,连话都说不出来,她扶着麽麽的手指收紧,开始发抖。

    “婶娘来了呀。”

    玉娘看到是她,脸上一笑,放下了弓箭。

    这时云容从房里出来,忙忙叫小丫头收拾东西,又请薛氏进房去。

    坐下来半晌,喝了好几口热茶,薛氏才觉得缓过来这口气。

    她一时气愤,一时无奈,毕竟是隔了房的侄女,说不得骂不得,老夫人又十分疼她,每日都要过问她的饮食起居。说来也是奇怪,原本这十来年,老夫人对长房都不闻不问的,玉娘一来,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硬生生的把瑾娘她们几个比了下去。说到底,长得好嘴巴甜不是最要紧的,那两箱金子才是送到了老夫人的心里头。

    “玉娘,我听下人们说你每日都在园子射箭?”她开口便问:“这刀啊剑啊什么的,小娘子怎么能碰,若是一个不当心伤到你自己可如何是好?”

    她说着,叹了口气,“这可不是好顽的,刀剑无眼,万一有个什么,我可怎么对得起你阿耶阿娘。”

    “婶娘说的是。”玉娘低眉敛目,一副乖巧样子,“我以前在家里爱投壶,但如今无心玩乐,每日除了吃饭睡觉无事可做,就学了射箭,也是练练臂力,不至荒废了。”

    是,是这样吗?薛氏眨眨眼。

    她看看玉娘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窄袖袄裤,眉头又皱起来,“这也不成个样子,哪家小娘子成日里在家舞刀弄枪的。若是觉得在家里无事可做,你也跟着瑾娘她们一起,每日去上学吧。”

    “上学?”

    “家里请了先生,教授家里的娘子们《女诫》、《女则》,还教一些音律诗词,你日日闷在房里对身子也不好,就跟着一起学一学吧。至于那些……”

    薛氏想起方才被箭头对准时,心脏仿佛被冻住的恐惧,脸色又白了一白,她挥挥手,“可别再弄了。”

    “是,叫婶娘费心了。”

    “明日我叫瑾娘过来带你去。”

    见她并不坚持要弄这些可怕的东西,薛氏舒了一口气,她站起身,口吻也轻快许多,“那我就先回去了,先生那边我叫人去说一声。今日早些歇息,养养精神。”

    玉娘只管点头,待送了薛氏出去,她才皱起眉。

    自己记得很清楚,前世里——姑且叫前世吧,并没有上学这回事。

    那段日子的确漫长又沉闷,因为察觉到祖母对自己颇有些冷淡,她不敢多出门,只有三叔母时不时使人来问两句,瑾娘也偶尔来陪自己说说话。每日里除了做做女红,就是看看曲谱,读读《女则》,直到出孝了,日子才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原来施家的娘子们,小时都是上学的吗?

    她沉思良久,末了让云容准备笔墨书本,便去睡了。

    薛氏回房后,仍是心神不宁。

    刘麽麽见她一直郁郁,晚饭也没吃好,就吩咐厨房上了莲子羹做夜宵。

    “娘子何必如此烦恼,女孩儿本就在家留不得,过几年给大娘子找一门亲事,嫁出去也就好了。”她一边呈上汤羹,一边压低了声音,“大娘子年纪小,再大些就懂事了。”

    薛氏接过碗,喝一口又放下。

    她撑住额边,叹到:“长房嫡长女,这可叫人犯难。”

    虽身份贵重,可父母双亡,又长在蜀州那个偏远地界儿,洛阳城里的高贵人家,谁能看得上她啊。可若是嫁得低了,下头的几个妹妹可怎么办呢?琼娘瑶娘反正是庶出,倒不甚要紧,要紧的是自己的瑾娘啊!这几年自己为了这事殚精竭虑,从不敢跟公主府少了来往,娘家那边凡有什么事也都哄着恭维着,还请了先生来悉心教导女儿女则女诫,不都是为了瑾娘将来的前程。

    “大娘子如此美貌,等出了孝,必然是有大前程的。”刘麽麽上前一步,给她揉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之前太子妃殿下不是也提过一句,宫里好些年没进新人了。”

    是了!宫里!

    薛氏眼睛一亮,她怎么没想到呢!

    如今宫里慧明妃一家独大,太子妃早有不满,这些年一直想从薛家寻美貌的小娘子送进宫去,奈何总也找不到合心意的。

    玉娘生得绝色,善歌舞,又乖巧柔顺,施家虽称不上一等,但前朝祖上也曾官至上柱国,比不得萧王崔卢,也是世代百年的官宦人家了。

    再一说,将来玉娘若是进宫,那些金子财物想必是不能都带进去的,也只能给了老夫人。只要给了老夫人,将来还不都是自己的。想到这里,她脸上绽出笑来,这些日子隐隐堵在心里的那口气,这时才真正散去了。

    玉娘若是能得宠,将来还能提携几个妹妹,再没有不好的了。

    她想着,转过脸,对刘麽麽柔声道,“大娘子有个好前程是最要紧的,这些时日你也帮我看着点,下人们可是都谨慎着。若是有什么新鲜吃食玩意儿,务必要紧着玉娘,虽说在孝里,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也不能委屈了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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