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咬牙切齿的事情不会再在他身上发生第二次，斯特利乌斯抽动着嘴角，阴郁地听对方仿佛看不见他表情似的又斩钉截铁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两个都不会选。”

    “愚蠢！明明拥有全知全能的力量就可以得到反抗换来的自由，你要像神山飞羽真一样选择死路吗？”

    喉咙口的冷哼被他咽了回去，斯特利乌斯轻嗤一声，沉静下来的冷静姿态堪堪掩盖了略显愠怒的脸色。底下惨烈的战斗已经快接近尾声，他的英雄主角无论前进地多么艰难，依旧坚持不懈地往山顶不断攀爬，为了那份该死又令人唏嘘的执着。斯特利乌斯俯视着台阶下塔顶环境围锁的门廊，好像在看一场困兽的徒劳之行。

    “只要还存活在这个世上一天，那当前就不是死路。每个人有各自认定的自由，你选择和全知全能鱼死网破，我也可以反抗你定下的路找到我认定的那个方法。”

    “甘愿放弃记忆和生命，这就是你的反抗方式？实在可笑的行为。你对遗忘的定义还停留在没有时间冲刷下浅显的地步吗?”

    “悄无声息地诞生悄无声息地死去，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万物存在的一瞬是水滴汇入海洋，只要不再记得，水滴的痕迹只会在漫长的时光里蒸发掉，这个世界同样死到临头了，它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

    曾几何时，斯特利乌斯还是一个沉醉于世间风光，热衷投笔撰写各类传奇故事自由自在的吟游诗人。

    那时候，人民的生活刚刚富裕起来，草木不再枯萎，乡野间少了饥荒带来的哀恸。为了寻找更多世间角落不曾发现的景色与文化，他决定出去游历。一晃很多年，斯特利乌斯写下了无数诗篇。从深秋至暮夏，他登临过险峻的山川，赞扬过宏伟的城池，漫步过喧闹集市的街头，会被田园农庄上吹着短笛的牧羊人簇拥着诉说故事，也曾接受邀约在城堡花园中弹唱史诗。

    蓝天下畅想未来，篝火旁围炉夜话。即使病痛和战乱依旧时有发生，倾听他故事的人却满怀着对广阔世界的向往与乐在当下的幸福。

    直到文明在时代里不断崩毁重建，他看着战火毁了一切，逝去的人随着火焰消失在了时间里，没有人记得过去。这些死亡与意外全部记载于一本书上，无论生命无辜还是罪恶，命运早已安排好了前因后果，包括斯特利乌斯自己——他引以为傲的文字，不过是全知全能书借着他的手写出来的机械产物罢了。

    被自己歌颂的世界，到头来欺骗了他。他倒是希望不曾看过那本书，起码这样还能沉浸在对自我作品得到承认的虚假满足中，沉浸在人们听他吟诵诗歌时真心流露的那种充实。

    斯特利乌斯恨着这些记忆，却又无法抹杀掉这份纯粹感觉带来的简单快乐。

    “世界的所有劳作都与人本身的智慧无关，生命毫无意义，它只不过是在重复西西弗斯永无止境推动巨石上山的惩罚。人类制造了巴别塔，却被不可抗拒的上帝剪断了语言的连接，人啊，是很脆弱渺小的，因此我才要不顾一切得到力量。如果没有记忆，你能证明那些时代里的人真实存在过吗？”

    在这样时间如流水的时代，存在过吗？

    “他们是存在的。”

    “他们存在于每时每刻，存在于书中，存在于你的诗歌。正因为生命短暂，所以我们才要书写历史。”

    我的诗歌……突然闯入耳中的字眼令斯特利乌斯不由得怔了一下。

    眼前的虚影明明灭灭，很像他游历时借宿旅店见过的烛光，火光跳跃却丝毫不见溃散的迹象。

    “我想你可能忽略了一件事。为了记住不想忘却的东西，我们创造了书籍，也对很多不该的错误引以为戒。生命不是毫无意义的，我们一直在与过去对抗，经历了光明和黑暗、和平与战争、兴盛和衰败，见证了生与死、觉醒与求索贯穿的时代。人类背负的不是对于死亡的恐惧，而是战胜它的勇气，在生死存亡的时刻，与世界有关联的人都会是命运的共同体。”

    上帝本可以一劳永逸地消除人类互相理解的心，却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人类能够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他们可以再一次创造共同的语言，听见别人的声音。

    “就算我不再记得，还会有许许多多的人会记得他们，记得他们曾经拯救过奄奄一息的世界；记得从黑暗变到光明，他们传递出去与之共生的每一个触动宇宙深处的文字与回忆。我一直相信，能够被装帧成书流传至今的故事，都有它非凡的闪光面，可以是意识觉醒下对命运的抨击，也可以是身处黑暗依然怀有生的向往。它不是记录过去的墓碑，而是人们对于美好未来的憧憬一点一滴的铺垫。”

    “巴别塔的故事不在于毁灭，而在于创造。”

    **

    『五木，你知道吗？心底的声音是需要相互回应才能听见的。』

    『真讨厌啊，说好的陪小空上课，我却要迟到了。这可有损我育儿王的名号啊。』

    『为了得到我的承认，玲花当上剑士后放弃了很多，可以的话，我希望她能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

    『从小到大，是哥哥一直挡在我的前面，我不会让他独自承担一切的，我也可以保护哥哥，你说是吗，烟叡剑？』

    『我尝过了，红姜真的好咸，喂，你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味道啊。』

    『我会一直记得，如果你走丢了，那我们就在月亮下相见。』

    交叠的心声盘旋在她左右，盘旋在解决了最后一个拥有棘手镜反之力、躺倒在地的绯道莲与富加宫贤人周围的空气。

    『亚弥，你……』

    感应到剑身的触碰，转瞬充斥的相连之力让雷鸣剑重新闪耀起光芒的同时也刺激着身受重伤动弹不得的主人睁开了他的眼睛。

    模糊的光影里，富加宫贤人看见了灯塔。

    我游离各地将写下的诗篇传颂给世人时得到的笑容，是真实存在的吧？

    可那又怎么样，这注定只是全知全能的作品。

    掩去眼底的动摇，斯特利乌斯依旧是那个做事狠绝的米吉多。他曾经，也不过是个祈愿富庶安康的人类，也许还存留着一点不愿承认的怀念，也许只是想看一看，面对不可抵抗的宿命他们这群剑士会如何反抗不公的法则而已。

    “西西弗斯日复一日推动着永无止境既定坠落的滚石，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我们认为他毫无所得，这是我们给西西弗斯的徒劳下的定义。如果能推翻众神，又何必继续推动石头呢？生命里是必定会经历黑暗的，他审视了他的痛苦，接受了这一切并成为了自己岁月的主人，这个过程由西西弗斯自己主导。”

    “如果既定的人生毫无意义，那就自己赋予它意义。在推滚石时，他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就像你沉浸在别人阅读你诗稿的时候，你欣喜于别人的笑容，这也是你的意义。”

    命运，并不是悲苦无望的。

    忘了的话，只要再想起来就可以了。

    灯塔照耀的孤夜之光中，女孩子捧着他的脸，擦去了他脸上的血污。

    “……亚弥？！”

    “贤人，好好睡一觉吧，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还有最后一把，火炎剑烈火。

    分不清到底是做梦还是真实的幻觉，富加宫贤人不假思索地调动了所有力气胡乱摸索，死死抓住了对方还未完全松开剑身的手。

    “你要食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