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吃完早餐，她从洗手间里出来，就看到他挂上电话在那想着什么的样子。
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奶奶，会不会出什么事？脑子里蹦出来这个念头，她便不自觉地开口问他：“怎么了？”
如果是换做以前，或没有奶奶的事，她是不会问的：因为她没有资格，越矩问别人这种私人的问题。
但现在，她却不自觉地越矩开口。
顾丰看向过来的她，抿抿嘴，“秦潇。约我吃饭。我答应了。”诚实地告诉了她刚刚电话的内容。然后看着她的脸，似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初静念听到不是奶奶的事，松了一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抬起头时看到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一时不解。然后她想起来，自己和他是那种微妙又有点奇怪的关系，是朋友，是同学，因为奶奶他们又多了一层合作关系，然后又因为她的表白，有了一层暧昧不明在里面：至少她是这样以为的。
而秦潇，她的竞争对手，不管是工作还是感情。想到这些，她无奈，她抿嘴微笑，说：“你决定就好，毕竟这是你的私事。”
“不为难？”顾丰问她。
她摇头说：“不会。”
见他还是看着自己，她便正色回看着他，说：“工作上，我对我的业务能力还是很有自信的。私情上……我是喜欢你，我也知道她对你有意思。但我喜欢归喜欢，而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不存在为难一说。”
秦潇找他，而他答应了，这并不让她意外，她意外的是，这件事他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她，还像在为她的感受着想一般询问她的意见，这是让她微感意外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是在乎她的感受的？
现在的她，也是他在乎的人之一吗？
顾丰看着她的神色真的就如她自己说的那样，没有什么变化。
“那如果中午没事，你去看看奶奶？”顾丰说。
“嗯，好啊。”
……
打电话给奶奶，问奶奶想吃什么菜，然后她买了一些菜去，正在厨房把菜洗好，就想起顾丰当时和她说的话……她摇摇头，打散脑中的臆想。想太多只能让她陷入无限的联想中，除了让自己难受的种种揣测，其他什么也不会有的。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的经验，这些经验也教会了她适度的遗忘，至少在有事可做时，她什么都不会想。
她看着前面的菜，便开始动手，展现厨艺……
初静念是从父亲去世后开始学习厨艺的，从前是想着她能早早放学回家后就把饭做好，这样母亲就能在回来时就有口热饭热菜吃。到后来母亲越来越忙，母女俩人都没有什么时间一起吃饭，这向技能就变成了能照顾好自己的证明，让她的母亲不用担心。
初静念把饭菜做好后，关姨帮忙忙里忙外地端菜盛饭，知道奶奶牙口不好，饭和菜都特意做得软烂一点。上次有顾丰妈妈在旁，是经过指导做出来的，也让她更熟悉奶奶的口味。
这次，全都是她做的，可惜……他不在。
她去扶着奶奶上桌吃饭，奶奶见这一桌子菜还没吃就直夸好吃，夸她能干，满脸的笑容，如以往那般。这也让她很开心。其实在她来之前是有点担心的，毕竟昨天她和奶奶说完，奶奶脸色不是很好。虽然今天都再没有提昨晚讲的事，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知道奶奶知不知道顾丰的想法？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时，她低头想着，然后听到奶奶的话：“小丰呢？怎么没有来吃饭？”
“小丰不是打电话来说有事，不回来吃饭了吗？您忘了？”关姨提醒奶奶。
奶奶这才想起来，拿着筷子看着面前丰富的菜肴，“吃饭的时候有事——你知不知道他和谁吃饭？”奶奶又转向初静念问。
她看了看奶奶，想了下，还是点头。
奶奶眉头微微上扬，含着笑意的眼神和着轻悄悄的话语而出：“谁啊？”
她故作神秘地停顿一会儿，然后凑到奶奶跟前，学着奶奶也悄声说：“一个喜欢他的女生。”
奶奶惊讶的微微睁大了眼睛，在抬起眉眼的同时身体向后靠，嘴皱成一个o形，发出“哟~”，同时五官也跟着皱在了一起，那样子煞是可爱。而她和关姨就被奶奶的这种可爱表情给逗笑了。
“你们在说什么？怎么这么开心？”
迎着欢声笑语进来的顾丰，看到这幅情景，不由地也扬起了嘴角，走了进来。
奶奶看到孙子顾丰，说：“欸？你不是出去吃饭了吗？”
“我说是有事，我哪里说是吃饭了？”顾丰听到这话，看了一眼初静念的方向，然后便把视线转到桌上的菜肴，“今天的菜不错呀。”说着，兴致勃勃地就去盛了一碗饭，走过来坐到桌前，开始吃起来。
“当然是有人说的啊~”奶奶就接话，同时瞥了一眼旁边的初静念。
看到顾丰一屁股坐上桌就开始吃饭，一副没吃饱的样子，打一下伸过来夹菜的筷子，“有饭吃，还回来玱的我菜，这可都是小念给我做的。”奶奶一副小气的模样，护着自己面前一桌子菜肴。顾丰瞅准时机还是偷夹到一口菜，送入嘴里，同时听着奶奶的话，瞥了眼自己左手边的“有人”正低着头吃饭，一副完全没看到他的模样。
眼尖的奶奶看到，刻意清清嗓子，道：“有人说呀，请你吃饭的是个喜欢的你女生。”
顾丰又夹到一口菜吃，听到奶奶的话，再次看向初静念这个“有人”，这时她也正好看向他。
她没有躲避，大方让他看。
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这其实是在掩饰她的心虚。
再长一点的对视可能会暴露，为了掩饰，她转头朝向奶奶说：“是呀，说不定奶奶您马上就要有孙媳妇了！”
这话让顾丰立马被两道灼热的视线锁住，一个是奶奶，一个是来自亲妈的朋友关姨。他吃到嘴里的菜顿了一下才咽下去，看向给他制造这个“绯闻”的某人。
而这个某人，也和奶奶关姨她们一起看着他，等着他的回应。
面对三双直视他的眼睛，顾丰只觉得这软烂的菜也噎人。他低下头继续吃饭：“菜不错。”说着又夹了一筷子进嘴里。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对方，眉眼含笑，都没有再继续“公开处刑”，算是先放过了他。
一桌四个人，吃得温馨而有笑语，一点也看不出昨日的风波。反而因为彼此之间没有了秘密，关系更加的紧密、纯粹。
这顿饭虽然是为奶奶做，但吃的最多的却是顾丰。
吃完饭后，初静念抢着收拾碗筷，但却被关姨从厨房赶出来，出来后她便看到顾丰一个人站在门外，右手一直放在胃部那里。
……
“给。”她去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同时还有一盒胃药。
顾丰回头，先是看到她，然后看到水杯和药，而那药盒他在熟悉不过，因为那是他平常吃的那款。
“谢谢。”他接过水杯，拿着药问，“你怎么会有这种药？你胃也不好？”他半开玩笑地说，但其实心里多少清楚是为什么。
她没有藏着掖着直接告诉他，“给你带的。”看着他，说，“我很会照顾自己，可不会某人，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听到她的话，顾丰只能无奈地笑笑，也没有问她是什么知道他胃不好的。
顾丰看着手里的药，再次感觉到，以往那种他以为的“刚刚好”般的巧合，其实都不是巧合。
他剥开包装将药丸放入嘴里。
看着他喝完水，吃了药，她问：“你不是和秦潇吃饭去了吗？怎么饭都没吃饱就回来了？”
“你觉得我是纯粹的去吃饭吗？”他斜看了她一眼，带着埋怨的语气，“明知故问……还告状。”
他没有意识到的这种话语有点亲昵。
而现在的她，也学会不去在意，不去在意这种有可能的误会。
“我哪有告状？”支吾起来，“奶奶问，我就是……实话实说而已。”她压下去心中那刚冒出头的异样，故意摆出意外的样子，说完她头撇向一旁。
顾丰看着她有点局促的样子，抿嘴一笑。
房间里面传来东西碰撞的声响，她和顾丰对视一下，然后都纷纷跑到奶奶房间里，有了上次的事件，两人都下意识想到，奶奶不会又摔跤了吧？等两人快速进屋后，看到奶奶没事地站在那，都送了一口气。她看向奶奶脚下，是一个行李箱，里面的衣服散落了一地。
“奶奶你在干吗？衣服不是昨天收拾好了，怎么又拿出来了？”顾丰过去扶起蹲在地上捡衣服的奶奶，不让奶奶继续捡。
“是啊，你没事那么勤快做什么？现在又要塞回去。”奶奶说。
她过去接过奶奶手里的衣服，然后快速将地上的衣服都捡拾放到床上。
奶奶的话让顾丰一脸茫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然而床边的初静念，手却突然一顿……
“塞回去？”顾丰不解，“您把衣服塞回去干什么？”
奶奶本来对着顾丰，听到这话便移开了脸，嘴皮像被灌了铅一样艰难开口：“你们不是都希望我回医院……那就回呗。”
这句话一出，没有听到应有的反应，奶奶转过头来，看到本来以为会开心的孙子，现在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奶奶皱眉，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干嘛？灵魂出窍了啊？”
顾丰还是没有回应，而是低下头去，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奶奶，问：“您不是不想去吗？”
“怎么？我好不容易松口，你还不乐意了？我告诉你，我说反悔就有可能反悔的喔？”奶奶试探着对他说。
顾丰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笑一笑，点头：“嗯，……只要奶奶开心，都听奶奶的。”
这下换奶奶沉默。奶奶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脸看，然后张了张嘴，却又合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我想通了。”顾丰似是知道奶奶的疑问，他握着奶奶的手，“我不想您到老了，还要因为我，受一些不想受的苦。您想在家里，我就陪奶奶你在家里。您想去医院，我就陪您去医院。都可以。”
奶奶看着他，问：“想通了？真的？”
顾丰郑重点头：“嗯。”
奶奶轻声叹气，又再次问他：“不后悔？”
顾丰摇摇头：“不会后悔。”
奶奶看着为自己着想的孙子，他从小到大就没让她操过心，总是做着力所能及又超越他那个年纪的事。
初静念在一旁默默听着奶奶他们的对话，听到这里，她眼神微微暗淡，一丝不甘划过她低垂下来的眼眸。本以为也就这样了，但忽然又听到奶奶的声音说：“行吧，那我自己去。”
她有些惊讶地看过去，正看到奶奶站起身来，而在奶奶身旁的顾丰正抬起头，脸上有着和她一样的惊讶。
“人老了老了，总不能在最后的日子里，让我的宝贝孙子伤心。能为你做一点什么，奶奶就尽力地为你做点什么……”奶奶站起来，伸出布满岁月的手放到顾丰的脸，说，“能多点时间，陪陪我的小丰。”
满脸慈爱的奶奶笑着说着这话，却让听到的两人笑不出来。
顾丰不再强迫奶奶去医院，希望她按照自己的意愿而活，现在他说不出来了。他只是这样看着奶奶，只是看着，那怀抱里的温暖与熟悉的气息就从记忆里涌现出来。明明奶奶愿意治疗，明明说要多点时间陪伴他，可为什么，心底的不舍却更浓，更浓了……
顾丰的眼眶微微泛红，他再次低下头去，没有说一句话。
奶奶又想起什么，转身走向房内的木质衣柜，打开柜门，从里面柜角里掏出一条泛黄的手帕。
奶奶走到孙子顾丰身旁，边解开手帕，嘴里还边神秘地说：“给你看个好东西。”然后小心翼翼地摊开手帕，手帕里是一本存折，正平整地躺在里面。
“看，奶奶有钱。本来是想留给你的，现在要拿出来自己花了……你不怪奶奶吧？”奶奶说这话时，仍然是笑眯眯的。
这个时候奶奶拿出存折，是想减轻顾丰的负担，却故意说成是为了自己。去医院是为了顾丰，拿存折也是为了顾丰。减轻心理负担的同时还想减轻他的经济负担：都是为了他，在最后分别时，不会太过遗憾。
顾丰低头看着奶奶递给他的存折，心里五味杂陈。
她的心里，却暗自有丝欣喜。
一声“吱呀”，三人回头望去，只看到一个人推开那半掩的门走进来。进来后她才看清楚，这人是顾丰的爸爸。
叔叔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看那脸色，只一晚，却憔悴了不少。
“钱不钱的，您儿子我有钱，不用花您的钱。”顾丰爸爸进来，直接对奶奶这样说，很显然刚刚的话听到了不少。
不由分说的，没有等奶奶回答，强硬的态度，低沉的语气，立马就叫人进来，拿走初静念收拾的差不多的行李箱，再回过头来半扶半推式拥着奶奶往外走。
“干嘛？”奶奶微仰着头，蹙着眉。
“送您去医院。”顾丰爸爸顶着憔悴的面容，面部线条刚硬，像是刚打完仗回来一样，说出口的语气也是不容置疑一般，但声音，却是轻柔的。
“哎呀！”奶奶扭动着身子，用力挣脱了儿子钳制自己的臂膀，“我会自己去！”说完又折返回去，伸手从顾丰手里拿回了自己的存折，再对儿子说，“我的钱，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奶奶这样说完，便自己走出了门，顾丰爸爸也在奶奶身后走出了房门。
初静念看了眼还在房内的顾丰，顾丰也看向她。
瞬间空下来的房间，让两人内心都有点空洞，因为两人都知道，这次去医院……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
初静念回头看了看屋内的陈设，脑中浮现这几天种种的变化，从顾丰想让奶奶去治疗，而奶奶不愿。到他不再逼迫奶奶，奶奶却又为了他而主动前去医院接受治疗。
她能感觉到他心里的复杂，就和她现在一样。
顾丰没有说话，走出门去，从她身旁越过，和他擦肩而过。她抿了抿唇，手在身侧握了握，才在最后面走出去。
……
他们来到医院后，顾丰爸爸一切都已安排好，奶奶里面就住进了病房，还是头等的。
“单间？”奶奶一进来，就皱眉说。
初静念一下子就知道奶奶在担心什么，走过去说：“叔叔认识这里的院长，有优惠。”
“真的？”奶奶半信半疑。
她点头。
奶奶又看了看儿子和孙子。
她站在奶奶身后冲叔叔点点头，叔叔看懂了，对奶奶点头道：“嗯，以前帮过院长，所以有优惠。”
听到这样说，奶奶才真的信了，舒展了眉头。
把奶奶安顿好后，顾丰爸爸走出了病房，她看到顾丰在后面跟了出去……
“爸。”
走了一段距离，确定远离了病房，顾丰叫住父亲，并把自己的想法与不想让奶奶继续治疗的原因说出来，试图说服父亲。
……
“你什么意思？”顾诚冷着脸看着顾丰。
父亲这种肃穆的样子是顾丰很少见过的，在他的印象里，这种表情只有小时候在窗户里远远地见过。那个时候爷爷还没有去世，而让他父亲有这种表情的，正是当时要离开的爷爷。
“我不想让奶奶继续治疗了……”顾丰继续说，“我想让奶奶安安静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顾诚听着，没有说话，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加难看一分。
“放弃。”突然间，一抹冷笑撕开了那刚刚如石化的脸，顾诚看着他问，“你是这个意思吧？”
那抹冷笑在顾诚说完后就瞬间湮没，“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取而代之的是长久以来隐忍的爆发，“你们对我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顾诚双眼充着红血丝，压抑且愤怒的声音：“你是怪我和你妈离婚，没有坚守住这个家？……我想啊！”一步步逼近顾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一字字说，“我和你妈闹得再凶！再不愉快！为了你，也没有真的想要走到离婚那一步。是你！是你……那个时候对我们说‘你们离婚吧’。我们这才想起来，啊…这样的日子，你其实也不快乐。就是这样，我和你妈才决定离婚的。
“你现在……是你们，”顾诚抬起手指着病房的方向，“你们现在却在怪我？”
冷笑再次浮于面，只不过这次是为了掩饰眼睛里的委屈。顾诚仰起头，看向别处，像是因为生气不想看见顾丰这个儿子，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不想被看见眼底的脆弱和泪花。
良久，顾诚开口：“我知道，你奶奶也在怪我，怪我当初离婚，怪我和爸一样，没有坚守自己的家！所以她很讨厌我！从我离婚的那一刻起，她就看不上我这个儿子了。”说道着，话锋一转，“——但我没有背叛你们，我还在啊！”
这顾诚第一次为自己辩解，第一次表达自己的委屈。而现在这父子间长久的对视，也是第一次。
一阵沉默过后，顾诚冷静下来，缓声说：“我和你妈，是慢慢发现彼此性格真的无法磨合，才分开的。你现在也大了，应该知道，两个人在一起要想长久，靠的，绝不仅仅是那点喜欢。
“我不管你的想法是什么，你们的想法是什么。……有多讨厌我。”顾诚不容置疑般地告诉他，“我不会就这样放弃的。”
萧瑟的长廊，就像顾诚现在的心，冰冷而幽长。
过去的种种浮现在顾诚的脑中，以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让努力控制下来的心绪再次激荡。
“她是我妈！”像是宣告这个早已是既定的事实，顾诚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着，“除了你以外，她现在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也许作为一个父亲，这么多年我是亏欠了你，但！……”顾丰爸爸指着远处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但作为一个母亲，身为一个母亲！这些年的冷漠，是她亏欠了我。……所以，她不能就这样想走就走。”
医院白色的狭长走廊里，地面上黑色的影子被夏日午后的烈日拉长，也拉长了那回忆。像那影子般，渐渐菱角分明起来。
燥热的天气，也无法洗刷这里独有的清冷，
也许，这么多年，只在这一刻，顾丰才意识到那么点儿，父亲的苦和怨。
顾丰看着父亲转身离去的背影，一语不发。而一旁的墙角，一道影子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