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丰爸爸走了之后，顾丰还留在原地，在医院走廊长椅上坐了很久。

    顾丰脑中在回想这么多年的点滴：父母因为外面的女人而不和，然后丧父，还是以那种方式；自己和妻子感情渐淡，因为的自己孩子，而努力维系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但又因为孩子的一句话，决定离婚，而这个决定却让自己的母亲对自己变得极为冷淡；渐渐和自己孩子也变得疏离。

    设身处地、换位思考，这么多年的一切，父亲似乎没有做错什么，却变成了那个受惩罚的人。顾丰脑中那段不愉快的儿时时光，换位思考后……却如同地狱。

    烈日的炎热，夏虫的鸣叫，驱不散人心里的冷与寂。

    墙角的那个人一直没有走出来，顾丰其实早就看到了，他只是没有出声。也许他是知道那人是谁，也知道那人为什么会偷听他们的谈话。她不出来，他也就不戳穿。

    双方都在自己的那一隅，舔舐着心底那小小，又并不完全由己的私心。

    ……

    一幢幢白色楼栋间，树上的绿色渐渐褪去。

    沙沙沙……

    微风吹过，让小道旁有些枯黄的叶子相互碰撞、摩擦，发出比平常更响脆细碎的声音。

    “今天终于凉爽些了。”她推着轮椅，带奶奶来到医院外面的小道散步。

    这是奶奶半个月里第一次出来，难得今天状态好了些，天气也没有那么炎热了，她便提议带着奶奶出来走走。

    奶奶不说话，她停下来，走到轮椅旁蹲。这轮椅不大，但奶奶坐在上面却还是显得大了一些。

    “奶奶，冷不冷？”她把出来时带着的薄毯从奶奶背后拿出来。

    “我热。大夏天的，怎么会冷？”奶奶不高兴地扒开盖在自己身上的薄毯。

    “奶奶，现在是秋天了，会冷很正常的。而且这两天不是一直在下雨？已经降温了。”她说着，又把薄毯又轻轻盖上去。

    这次，奶奶半信半疑，但没再拒绝。

    奶奶健忘的毛病越来越严重。起初，都以为是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但后来发现奶奶连吃没吃过饭都会忘记。有次，刚吃完午饭，奶奶就说要去院子里摘菜，还责怪他们这么晚了也不知道弄饭吃，打算修仙啊？然后走出门去，在医院里找自家的院子，却怎么样也找不到，还找护士问路。

    这时，大家才发现不对劲。一查才知道，是奶奶的脑瘤变大，压到了脑内神经所致。虽然后来经过化疗奶奶记忆力好了不少，但似乎只有那么一段时间的效果。

    现在，还是严重了。

    夏天已经过去了，但奶奶有时候还是会以为是夏天，觉得自己冷是因为身体虚，所以总是说，“自己没事，不冷。”，就这样硬挺着。为的，是怕大家担心。

    “奶奶，你看，我都穿的长袖了。”

    奶奶看到她穿的衣服，才紧了紧身上的毯子，可能是真的有点冷，还把手放了进去。

    她帮奶奶掖好毯子，起身继续推着奶奶走。

    这个医院的绿化公园不小，方便长期不能离开的病人出门散心，而且就在病房楼下，但奶奶却没有来过几次。

    “徐奶奶散步回来了？今天精神头好了不少啊。”迎面走来的护士对着奶奶微笑道，看到推着轮椅的初静念，“原来是孙媳妇来了，怪不得那么高兴。”

    “那是。我最喜欢我们小念了。”奶奶微微抬起下颌，还带着一点傲娇的模样。

    等护士走远，她推着奶奶进病房，“奶奶，你是不是又乱说话了？”她扶着奶奶坐到床上，然后站定在奶奶面前，看着奶奶问道。她语气是柔的，但眼神是厉的。

    奶奶心虚地低下头，浑浊的眼珠子转向他处，慢悠悠地开口道：“也差不多啦……”停顿一会儿，“再说了，每次都是你有意见。你看小丰，都没说什么。”说到后面，好似来了底气，“你呀，要是脸皮厚一点，说不定早就成了！弄的我在这费那么多功夫，”眼睛斜斜地瞪着她，“……还老阻止我。”

    奶奶这等于承认了，让她很是无奈、

    “奶奶，那是造谣。”她说。

    “你不反对，小丰也不反对，不就不是造谣了？”

    奶奶这歪理，让她哭笑不得。

    “您越来越顽皮了。”她眼神幽幽。

    奶奶则嘴唇一瘪。两人互相瞪着眼睛，一老一少，谁也不让谁。

    “怎么了？你们俩又吵架了？”顾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顾丰下班过来看奶奶，这是奶奶住院后这几个月的常态。他今天一进门就看到几天不见的人……和那微妙的气氛。

    对于她们俩人吵架这个事，顾丰其实见怪不怪，奶奶住院期间初静念天天来，比他陪伴奶奶的时间还要长，也因为她是女生，很多护理与照顾，她比他也更适合。一段日子下来，连之前做护士长的关姨也都说她做得很好，而且做得尽心尽力。

    也因为这样，现在这俩人的关系，比顾丰和奶奶的祖孙俩关系还要好。

    可拌嘴，也成了常事。

    不过，拌嘴的原因通常都是因为奶奶不听话，比如刚放疗时，奶奶出现脑水肿造成的头疼痛，吃药后慢慢有所好转，但好转之后，奶奶就不吃药了，说每天吃的药太多，便耍赖，不肯吃，要么说药难吃，要么说打点滴容易上厕所，等过几个小说再打，用各种说辞。最后还像孩子一样，直接把药藏在了床垫底下。

    而藏的药，第二天就被她发现了。那是奶奶住院来的第一次不听话，但也似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经常能看到她和奶奶的“吵架”。俩人互相斗着招，谁也不理谁，但不一会儿就又好了起来。

    这也让顾丰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变脸和翻书一样快。

    顾丰进病房门，看到她们两个的样子便知道是又吵架了。他习以为常地直径走过，来到vip病房内的一张沙发旁坐下，打开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全然不理正在大眼瞪小眼的那俩人，开始处理起未完成的工作。

    “你……”奶奶瞪向顾丰，“你来评评理。”

    一改常态，这次吵架扯上了顾丰。

    顾丰刚放在触摸板上滑动的手指一停，抬起头来，看向奶奶，“评理？”盖上电脑，放置一旁，“什么？”

    “你说，外面那些人把你们俩当成一对儿了，这事怪我吗？”

    这话问得，让顾丰一愣。他想起这段时间医院里他和她之间的流言，这个事情他不是不知道，但每次他想解释时，只要奶奶在面前，奶奶都会先他一步插话，说些让人容易误导的话，然后也就更让这个流言更加坐实了。

    “你怎么不说话啊？”奶奶说，“你说，这个事儿，你有意见吗？”

    顾丰想起这个事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便有些无奈地笑着问：“意见？什么意见？”

    “外面传你们俩的事啊。你们一个男未婚，女未嫁，都是单身，又经常在一起。被人说，这不是很正常吗？”奶奶说完，脸一正，“你有意见吗？”

    顾丰张了张口，却挤不出一个字。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奶奶，最终说：“我没意见，只要……她没意见就好。”

    听到这话，奶奶顿时就来了精神似的，挺直了脊背把头转向初静念，冲她使眼色。那眼神就像是在说：看吧，我就说小丰对你是有意思的。

    初静念面对这幅情景，只能哭笑不得。她俯下身，对奶奶说：“我介意。”

    奶奶脸瞬间就垮了下来，一双眼不开心地瞪着她。

    “我要睡觉了！不要吵我！”奶奶自己转身躺上床，气鼓鼓地侧过身用后脑勺对着她。

    “不吃饭了？”她看了看窗外还未完全隐没下去的天光，又转头看了眼床头的时钟，“这个时间，关姨马上要送饭过来了。”

    但奶奶已经不理她了。她嘴角含着微笑，帮奶奶把被子掖好，眼角瞥到奶奶额头边有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神色一敛。

    “行，那今天晚点吃饭。”她轻轻说道，掖好边角后便退开，转身，不发一语地去帮奶奶把今天晚上要换洗的衣物拿出来放好。不一会，放好衣服后，又把垃圾倒了，收拾了一下房里的卫生。其实这里的卫生每天都有人打扫，但她还是要自已打扫，这期间，顾丰几次起身要帮她，但都被她拒绝了，因为担心打扰到奶奶，两人全程都没开口交流。

    之后，她走了出去，直到天完全黑了，她才端着今天奶奶吃的饭菜进来。

    “关姨说家里有点事，我就让她今天先回去了。”她说。

    “刚才？”顾丰看了看外面已经完全黑了的天，以往关姨都会比这个时间来得更早一点，没有来得这么晚过。

    “没有……有一会儿。饭我已经热过了。”

    这个时候奶奶正好也起来了，她把饭菜分别摆好，叫着他：“你也吃啊。”

    顾丰看着她的眼神有点奇怪，但她没有多想。

    ”又吃饭？“奶奶看到面前的饭菜，眉头一皱，”我吃不下了，刚才吃过。你以为我是你们年轻人，晚上还要吃一顿宵夜啊？“

    初静念的手拿着筷子在空中一顿，不着痕迹地掩饰，嘴角微一笑，轻缓地对奶奶说：“但是晚饭你没有吃多少啊，所以现在要补上，不然身体会没有力气的。”

    “都吃过了……不吃了不吃了。”奶奶连连摆手，有些厌烦地推开她递过来碗筷。

    顾丰上去说道：“奶奶，你刚才还没有吃药，这餐是医生嘱咐的，一定要吃，吃完了才好吃药。”

    奶奶对顾丰说的话半信半疑，“哪个医生说的？又没隔多久，干嘛一定要吃……”奶奶嘴里嘀咕，眉头望着面前的东西打成了结。

    “您刚刚吐了，肚子里没剩什么东西了。不信您摸摸，是不是在抗议？”

    奶奶真的摸了摸肚子，的确感觉没有东西，就信了，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很艰难地，每一口都难以下咽。但还是吃完了碗里的食物。

    吃完了饭，休息了一会儿，到了吃药时，她是盯着奶奶把药丸咽下去的，自从藏药事件后，奶奶的药都是让人盯着吃完。

    之后便是给奶奶洗澡，今天关姨不在，她想着由她来给奶奶洗。

    “哎哟，我自己可以洗。”奶奶极为不愿意，闹着要自己洗，不要她帮忙。可能是害羞，也可能是自尊心。

    “好好，我去叫护士来。”

    没办法，她只能出去找护士帮忙来给奶奶洗。

    vip病房有独立的洗手间，里面可以洗浴。奶奶在里面洗澡的时候，外面的她坐在床边，他站在另一边。他看着她的背影，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两人无话。或者说，是她不想说话。

    淅淅沥沥，水流的声音渐渐蔓延到外面，还偶尔能听到夹杂着隐忍的呕吐声。——让外面更加寂静。

    顾丰妈妈带着星月和韩吉过来了，这个时候奶奶也正好洗完从里面出来。

    顾丰妈妈在前面陪奶奶聊着天，偶尔两个小朋友插插嘴，病房里顿时热闹了起来，而她就在后面默默帮奶奶吹干头发，鲜少参与话题。头发吹干得差不多了，收拾了一下小桌板上残留下来的果皮和果核扔进垃圾桶，然后提出垃圾袋，“我去倒垃圾。”她说完，便快速走了出了病房。

    而顾丰，一直看着她的方向。

    ……

    病房外不远处，她正站在一个黄色垃圾桶边一动不动。

    看着发呆的她，顾丰走过去。

    而她，却丝毫未发现。

    “静念。”一声呼唤，拉回了她的神智，回头的同时，也忘记了扔掉手中的东西。

    顾丰看到转过身来的她，手心里是一把发丝，微微一怔，然后便看到她慌张地想要收起来，但又于事无补的样子。

    他第一次看到她有这种慌张的样子。

    她看着她左手上的银丝，右手拿着根本没什么东西的垃圾袋——里面只有一点刚刚韩吉削的苹果皮——她放弃了掩饰。

    这种慌张完全不像自己的样子，再掩饰也没有什么用了吧？

    也许是这一放弃，便让这段时间一直紧绷的心出现裂缝，不可抑止般地开始崩裂，像是泄洪闸口，一发不可收拾。

    而顾丰沉默地，看着她逐渐失控的情绪从眼和表情蔓延开来。他过去，伸手揽过她肩，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这段时间她不在国内，说是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对外并没有说是要去做什么，顾丰他们也没有问。而两天前，顾丰接到一个在国外肿瘤研究中心的电话，是在那工作的刘叔的电话。那时，他才知道，她一直在找救治方案和药，并且找到了那里。

    那个研究中心顾丰之前去过，并留下了资料与联系电话，因为病人资料相同，刘叔叔便直接给顾丰打去了电话。

    “喂，小丰，你上次不是找过这个药了？这个新药研究暂时还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药？”

    “是啊，不是你问的吗？……徐之云，是这个名字吧？我看留的联系名是……姓初，是你朋友吗？是不是你朋友和你找重了？”

    “……啊，是。”

    “那这份资料还要吗？”

    “……要。不好意思，麻烦刘叔叔再发一份吧。”

    “这话说的，没事。那就发留的这个邮箱？”

    “嗯。”

    那个时候，顾丰才知道，她说的“有事”是什么。

    今天顾丰在医院看到消失了几天的她，意外，却又不意外。她的冷淡，他没有放在心上，她的反常，他也毫不惊讶。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会注意到她的不对劲，才会时时刻刻关注着。

    他轻轻拍打着她的背，情绪的闸口却好像更严重，让他原本平稳的情绪也跟着激荡起来。

    过了一会儿，极力平稳了情绪的两人坐在过道的长椅上。他看着她，然后从她那拿走垃圾袋，和还攥在她手心里的发丝。因为用力，掰开她的手时，指甲凹陷下去的痕迹，还深深地留在掌心里。

    “之前……是不是就已经开始掉头发了。”她声音干涩地说，“上次，还没有这么严重……”

    “上次放疗后，头发就掉的多了起来。这是正常现象。”顾丰平静地说着，手里把从她手里拿到的发丝，放进垃圾袋，起身，再扔进垃圾桶，回来坐下。动作连贯，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起伏。

    “奶奶……很难受。”几个字像是从她嘴里挤出来一般，说完，她调整一下呼吸，习惯性地抬起嘴角，有些颤抖的声音轻说，“我有些后悔了，后悔劝奶奶来医院…还用着‘为了你’的名义。还有叔叔的。”嘴角那抹笑，变成了嘲讽，“就像是工作，那一刻，我把策略，用在了奶奶身上，攻击她的软肋……让她不得不做着，不想做的事情。”

    “就算你不说，我爸也会让奶奶住院的。”顾丰说，“而且，还不会这么风平浪静。”

    “嗯，也许。但也许，叔叔最终会为了奶奶妥协也不一定。……毕竟，谁在最后时刻，都不想……这么辛苦。”她仰起头，睁大眼睛  ，眼泪却还是从脸颊边滑落。

    “我只是……不想让奶奶这么早走。但是……这些都是建立在奶奶的痛苦之上，我就好后悔。但后悔，也不想放弃。这样，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地过去。”低下头，看向他，带着泪痕笑着，“你比我好。可以…这么艰难地……为了奶奶……做到这一步。”

    为了奶奶，在余生的最后，过地轻松一点——放弃，这是多么难的决定啊。

    此刻，顾丰的眼眶也红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却久久无法让心情再回复之前的平稳。——哪怕只是表面的。

    “我们……去找叔叔谈谈，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听到她的话，他转过头来。

    “既然奶奶能被说服，那叔叔也能。”她机械一般地，看着前面的虚空，嘴里说着，“奶奶开始健忘了，比前两天我离开的时候更严重，这说明……肿瘤又变大了。奶奶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因为化疗，吃不下，睡不了。瘦了整整一大圈。

    “奶奶的弱点是你和叔叔。那叔叔的弱点……是奶奶。”

    说完，她不禁自嘲：在这种情况下，她也还能如此计算和策划她的设想。

    顾丰没有说话，如果是以前，他会同意，甚至早就已经行动。

    但现在……他似乎没有资格怎么做。

    听到初静念说，后悔也不想放弃时，顾丰又何尝不是？也许，顾丰只是借着父亲为借口，拖着。哪怕什么也不做，顾丰也知道，父亲会全部做好，甚至更好。他只是，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全部推到父亲头上去，让他代替自己做……

    论自私，谁又不是？

    所以顾丰懂她，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放弃，是谁也不想的事。

    但，做再多都于事无补的情况下，他们应不应该这么自私？自私地，折磨着……

    均陷入沉默的两人，没有发现走过来的人。

    顾丰爸爸走到俩人旁边，低头看着他们。

    逆着的光线让人看不清顾丰爸爸脸上的表情，只有身上的潮湿气息与那浓郁的烟草味在提示着，这个人，在外面待了很久。

    顾丰爸爸把一封文件递给顾丰，顾丰打开来看。她从旁边扫到，是放弃治疗同意书。

    “过两天，带着你奶奶出院吧。”

    顾丰呆滞地看着父亲。

    “你们不用费心思了，还不好？”顾丰爸爸故作轻松地说，说完便朝病房方向走去。

    经过初静念身边时，她看到顾丰爸爸鬓间的白发多了很多，眉间神色疲惫，整个人也瘦了一大，让人感觉比之前老了十岁不止。

    ————

    顾城带着韩吉来到医院，在楼下碰到方艳母女。

    “你们先进去吧。”他说。

    等他们进去后，他独自一人坐在医院旁的花坛边。点了根烟，扬起头，手里拿着黄色的文件袋。

    这早已准备好的文件，轻得没有分量，但却重重地压着他。他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拿起来，才来到这里。

    城市的星空很稀疏，却也因此很漂亮。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抬头看过星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