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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章

    时间倒回那天,因为喝酒差点让他溺死的那天。打算去酒店西餐厅吃饭的杜泽铭,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称得上“素未谋面”、几乎只在视频里存在的母亲。仅是匆匆一瞥,他便兴奋且精准地锁定了目标,朝着人快步走过去。女人惊惶的神色告诉他,他没有认错人,她真的回来了。一头染了棕黄的大波浪卷发垂落在女人的肩上,与今年中秋节的记忆无差。杜泽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近乡情怯”地往后退了几步,然而女人的手依旧被他抓得死紧,毫无挣脱的可能。

    杜泽铭张不开口,因为女人恐惧的脸色告诉他,她完全没有想要见到他的念头。她绝对是想这么一直躲着他。

    为什么?

    为什么?

    他深爱的母亲,为什么要那样看着他,仿佛他是前来夺命的杀手。两人在西餐厅前互相僵持着,看见他紧追不舍的目光,女人终于妥协了,认命地开口:

    “一起吃个饭吧,我有话要说。”

    她带着他走近一间包厢,隔音很好,保密性很强。服务员给他们端来酒水,她给他倒了一杯酒。杜泽铭将目光锁定在面前的那杯酒,心里不可避免地升起一点悲哀。他从小胃就不好,非重要的应酬,酒精是能不碰就不碰。但他最为深爱的人却不知道,但他们一年都见不了一面,她又常常在国外四处旅行,他应该奢求什么呢?杜泽铭赌气式地喝完了那杯酒,然后心平气和地开口: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月前。”

    梁琴喝了几口水,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长,她得事先润润喉咙。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明知道我跟小雅很想你,为什么不能来见我们一面?

    “是不想见到家里那个人吗?我可以——”

    “不是的,泽铭,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妈你告诉我,好吗?”

    “冷静点,泽铭。”

    血红逐渐攀上了杜泽铭的眼眶,泪水缓慢地涌出,他的眼前一片朦胧。他要怎么冷静呢?任谁看见母亲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恐怕都无法冷静吧。

    “我和你爸曾经很相爱,特别特别地相爱。像我这种年纪的人,说这话其实也挺不好意思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得说,我们那时很幸福。”

    “是她吗?因为她的介入,你把我们全都恨了吗?所以你都不回来看我,看小雅?”

    “泽铭,”梁琴有些无奈,她的儿子在这件事上太过激进了,“你安静地听我说完,好吗?”

    他的胃开始痛了,在梁琴看不见的盲区里,杜泽铭悄悄地捂着肚子,尽力去舒缓着胃部的疼痛感。梁琴自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见他点头答应,便继续她被打断的话。

    “人们总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情到浓时,就会特别想要拥有一个孩子。我们那时也是这样,不管不顾地生了一个。怀孕的前几个月过得并不容易,犯恶心、呕吐、手麻腿酸都是常有的事情。生育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哪怕过去那么久,现在想起来还是让人觉得可怕。

    “你爸他见我难受,请了好多护工来看护我,下班了就回来自己陪着。那时公司转型起步没多久,正是忙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他却都能每天回来陪我,在我们那个年代,这是很难得的事情。

    “我跟你爸,在你还未出生之时,都这么一直爱着肚子里的小生命,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什么闪失。但就在临产的前几周,我开始害怕了,害怕你有什么意外,害怕我生出一个畸形儿。我喊着要去做检查,做了好多好多遍,医护都快被我烦透了。”

    女人笑了一声,像是回忆到了有趣的事情。

    “你爸跟他们都以为,我太担心孩子了,所以才那么一惊一乍。

    “我藏了那么多年,你们都长大了,现在也可以说了。不是的,不是,我最担心的,是怕自己死在手术台上。当生产日阎王二选一,只有孩子能活下来的时候,那才是我最害怕的事情。

    “万幸,生产很顺利,母子平安。我在床上躺着的时候,肚子因为卸下了一个重担而变得空荡荡的。我好高兴,为自己完成了一个人生阶段而高兴。但当你爸把你抱过来时,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想掐死你!哈哈,我居然想掐死一个婴儿。他们说,世界上最爱孩子的就是母亲。但我不是,我不是。你只要一靠近我,我就觉得紧张、害怕,可笑到什么程度呢,我觉得你会咬我,你会把我吃掉。

    “想要杀死自己孩子的母亲,怎么能称作母亲呢?我想,我不能这样,我要接受你,接受我的孩子。我不能做一个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所以我就假装,假装自己很爱你,很爱很爱你。我在别人面前抱你哄你,但没人的时候就会把你丢在床上,任你哭任你闹,我不理你。房子的隔音很好,你哭得再大声都没人会来。

    “渐渐地,你居然不哭了。我挺高兴的,但是你的样子变得越来越碍眼。所以等你大一点的时候,我就把你丢给刘妈,我不管你,我没法管你,你一靠近我我就觉得恐惧。

    “我本来一直瞒得很好的,甚至劝你爸专心去忙公司的事情。他忙起来有时连好几个晚上都不能回来,天天睡在公司。我不生气,我反而觉得开心,因为只要他不回来,我就不用假装去爱你了。我能把你丢在房间里关一整天,没人会发现,没人会指责我,没人会说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但我却还要装作自己喜欢。为什么?因为我是一个母亲啊,哪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的!

    “我的演技很强,谁都相信我爱你,包括你爸,他一点都没发现。等你长大能跑能跳在外面疯玩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讨厌你了。我以为自己好了,经过那么多的折磨,我终于变成一个爱你的母亲了。

    “可怕吗?我甚至期待起了第二个孩子。我想着,第一次没做好,那么现在到了第二次,我一定要做个合格的母亲。

    “可是啊,可是,生你的时候还能忍受,但生小雅的时候,我已经控制不住了。我真的动手了,在房间里,我自己动手掐起了一个婴儿的脖子。

    “她的脸涨得好红啊,她还能活着吗?你知道吗,我差点就笑了,我想自己可以跟她一起下地狱了。但有人发现了,她们在尖叫,我像突然惊醒一般松开了手。她活过来了,可以顺畅地呼吸了,我却有点失望。”

    “你爸一听到就从公司赶回来带我去看医生。当初我怀小雅的时候,他有劝过我打掉。考虑过我的身体状况,也考虑过公司的事情,我们现在不太适合生小孩。

    “可是医生告诉我,小孩子打掉就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所以我告诉自己不可以,我一定要做一个合格的母亲,绝对不可以,我不能失去肚子里的孩子。

    “该怎么说呢,应该是母性的本能吧,让我拼命地想要护住肚里的孩子。说到犟,你爸可犟不过我,看我那么坚持也就放弃了。谁能想到,她生下来就差点被我掐死。

    “对不起,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们。从你们在我肚子里降生那一刻,我对你们就只有恨。我不喜欢抱你们,不喜欢你们靠近我。你们的靠近、说话的声音、玩闹的动作就像炸弹一样叫我害怕。你爸带我看了心理医生,然而谁都清楚,对我来说这种病治不好改不掉。

    “我们治疗了四年,但四年是没有用的,我不喜欢你们,甚至可以说是厌恶至极。

    “我们沟通了很久,你爸确定我实在无法忍受你们的时候,哭了好久。哈哈,你爸他向来不爱哭的,那时候哭得像个傻瓜一样,连脸都哭肿了。”

    梁琴笑了,笑声中满是痛苦,眼睛也泌出了泪花。

    “后来我们决定离婚,其实是我单方面提出的。我受不了屋子里有你们的存在,听到你们笑一声我就想逃。

    “我们顺利离婚了,你爸跟我做了一个约定,在他找到合适的人结婚之前,我要每周回来看一次你们两个。

    “你爸其实不想离婚的,我知道。你能想到吗,一个向来温柔的人,第一次哭着朝我发火。他原话是这样的:‘梁琴,你就算逼着自己装,也要给我装得像一点。’

    “我怎能不会装啊,我装得可像了,骗了他跟你们好多年不是吗?

    “我就这么装着,等了好多年才等到你爸找到一个好人。

    “你爸他不想让你们知道我憎恶你们,所以就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说自己变心不爱了。

    “其实我对不起你爸的,但又不得不承认你爸结婚之后,我才解脱了。我不用再看到你们,我真的好高兴。对不起。我也没想过会再见到你,更没想过会跟你说这种话。但既然上天做了安排,我希望你不要怨恨你爸,也不要去怨恨你阿姨。老实说,她的出现拯救了我。”

    梁琴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优雅的妆容因为眼泪此时已经花了。她转而握住杜泽铭的手,不停地道歉: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身为一个母亲却没法去爱你们,也没尽到做母亲的责任,真的对不起。”

    杜泽铭听得麻木,心脏已经疼得麻痹了,大脑甚至停止了运转。为了维持教养而一直挺直的腰板此时完全松下来,像码头上被人高高抛扔卸下的货物一般,被无情地丢在地下彻底松垮了。他甚至已经没有了眼泪,机器式地根据大脑的指令强迫自己出声:

    “岑,”杜泽铭顿住了,他有些不习惯,因为自己从来没叫过那个女人的名字,“岑阿姨她,也知道吗?”

    “知道,她是个很好的人,跟我说,她很理解我的痛苦。失去妈妈已经很痛苦了,要是知道妈妈从来都不爱他们,只有恨,会更加痛苦。让他们去恨我吧,她这样对我说。她真是一个好人,太好太好的人。”

    杜泽铭听完冷漠地甩开了她的手,站起身拼命呼吸着。他觉得包厢眼下逼仄得很,空气已经完全被剥夺了。镇定了几秒,他转过身面对着她,怒气与埋怨一齐喷涌着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既然撒了谎,为什么不一直瞒下去,让我活在梦里,以为你是个好母亲,你爱着我们的梦里!为了你!为了你!我一直无法接受她们,一直憎恶她们,一直坚守我自以为是的‘家’。

    “为了让你能够高兴,让你为我自豪,想着有一天你能看到我,然后回到我们身边。为了你能回来,为了你能继续爱我,我拼命地努力,努力让自己考得最好,成为最优秀,最不让所有人操心的那一个。

    “我以你为榜样,想像你一样成为一个画家。我甚至幻想着能有一天,你能出现在我的画展里,亲自为我颁奖。可你呢,你付出了什么!你甚至巴不得我们去死!你就是这么对我们,对你的子女的!

    “你盼着我去死。哈,哈哈,哈哈。你恨不得掐死我。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

    “你怎么能呢?妈妈,你怎么可以!”

    他引以为傲的涵养全部丧失了,像一条遭人厌憎的疯狗,疯狂地朝他的母亲嘶吼。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可怜的弃儿,用愤怒祈求着母亲的爱,试图用撕破脸皮的方式换来她的否认。但他失败了,像他过去二十多年虚假的人生一样,他得到的只有虚假的母爱。现在连这份虚假也被倾覆了。如今的他,还剩什么可以支撑自己走下去。

    “小雅她知道吗?”

    “泽铭,你很清楚,不是吗?”

    “那些礼物跟信呢?”

    “礼物跟信?我没寄过。都是你爸给准备的。对不起。”

    “呵,原来你连这点心思都不愿意。”

    杜泽铭站了很久,包厢里到处都是沉默的声音与绝望的寂静。两人一直安静着,偶尔流出梁琴隐隐的哭声。像是重新启动一般,机器人毫无神采的眼珠子转了转,杜泽铭踏出脚步,他要走了,离开这个地狱一般的空间。临走时,他对着跪坐在地上的梁琴问了一句:

    “你当初怎么不干脆点掐死我呢?”

    梁琴没有回答,他冷笑了一声,扭动把手开门走了。门又很快关上了,悄无声息地。

    杜泽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平静地开完一场会,但他就是做到了,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他走到泳池边,捂着自己好不容易平息的胃部,开始疯狂地喝酒,想着把自己喝吐、喝死。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嘴里猛灌着冰冷的液体,仿佛这样就能接近死亡一般。杜泽铭还是有一点记忆的,落到池子底部时,他看着没有波动的水,想着这也是一个可以安宁的地方,不如就这么死了。他放弃了挣扎,任水挤进他的口鼻,将气管里的空气夺走。气管跟鼻腔都很痛,跟胃部一起发作着。

    很好,这样心就不痛了。

    他这么想着。

    但她把他救了,一个满是怨气的天神,因为要完成上面的任务,不情不愿地救起了他。但他很高兴,因为自己又活了,哪怕天神看起来不怎么高兴。回到家后,他本想把抽屉里的信跟礼物全都烧掉,可又想到这些都是来自父亲的心意,他只有红了眼角,颓废地坐到地上,一张一张地看信。信一张一张地掀开,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他的心,破碎的同时也在重组着。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去怨恨:

    谁知道啊,在我被逼迫的人生中,没有一样是真实。

    他最后躺在床上,脑中又开始了自顾自的回忆。黑漆漆的眼前闪过了好多好多的东西,他想起深夜的参茶,那个总是让别人端给他、怕他不喝的女人。端着参茶的手,有时是杜父,有时是张妈。他每次一回来,桌上貌似都是自己爱吃的菜,那个基本不说话的人,连邀功也不会。还有眼睛,在他视频通话时从不打扰,却又慈爱而哀伤望着他的眼睛。衣柜里总有新添的衣服,一旦他们吵架就劝阻父亲的声音,永远在纵容着的语句,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搭建着一个母亲的模样。

    就这么回忆着,杜泽铭安静地睡了过去。如一只被煮熟的虾子那样蜷缩,他重新变成了躺在母亲子宫里安睡的婴儿,温暖地陷入了爱意的摇篮中。

    喝完酒差点死掉的第二天,杜泽铭神色如常地去开了会,神色如常地坐车回家,神色如常地在岑芳面前下跪。他痛苦且哀伤地向母亲祈求,形同焚香祷告的虔诚信徒,他祈求着十多年的原谅。而天使永远是慷慨的,她泪眼含笑地接受了他的愿望,并将他拥入怀中。但他的赎罪还没有完成,他还有一个家人需要去寻找,一个曾经深深爱着他,如今却形同陌路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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