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

    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

    他的学生是很招人喜欢没错,也不至于是万人迷吧?

    “我可不知道你是这么温柔的家伙。”

    “真失礼啊。我一直都很温柔。”

    “为了不留下后路不是把亲人全杀了吗?”

    “对猴子不能特殊对待啊。”

    “不管怎样那是生养你的父母吧。”

    “正义牺牲也是必要的嘛。”

    哪门子的正义?五条悟嗤笑一声:“我现在杀了你才是正义牺牲。”

    “从你的立场来说没错。为什么不那样做?”

    这个问题在十年前五条悟就自问自答过了。

    夏油杰离开的那天,他看着人群里远去的那个背影,摆出发动术式姿势的手指用力再用力,那些情绪最终还是没能变成术式。

    后来也没什么后来,只是曾经要保护弱者的人变成了诅咒师,杀了好多人。

    不过五条悟在乎的也不是这个。

    很久以前——他之所以产生想要当教师的想法,是为了培养很强的学生们,是想让大家都不再一个人。

    因为一个人很寂寞嘛。

    夏油杰叛逃的十年来,五条悟不觉得自己还会再有能理解彼此的关系,直到有个被诅咒的女孩子出现。

    尊重她,接受她,心疼她……都是教师对学生再正常不过的对待,但之于她来说,“正常的教师”已经是这个“不正常的世界”相当了不起的存在,所以她才愿意留在他身边。

    藤原翎出现之后,在五条悟的教师生涯里,第一次期待和学生见面、想和学生超认真切磋、想每天找学生蹭美味甜品吃……想分享给她和想跟她聊的都多得不得了。

    像还在念高中那会儿屁大点事都想找杰说一样。

    于是五条悟意识到,藤原翎对他来说是能和夏油杰对等的人。

    他也知道他的学生过得很苦,她遭遇的事换任何一个知情人都觉得糟糕。她的性格绝说不上软弱,即便他再努力保护她,哪一天——藤原翎立马去把现在还在监视她家人的咒术师全杀光五条悟都不会觉得意外。

    拉住她的人是他。他有这个自觉。

    再加上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时,夏油杰说“你太低估她能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他又不是超级迟钝的笨蛋。她做的一切,最开始的起因是他。

    依稀记得某个夜晚的烟火大会,某个女孩子一边哭一边说“我代替不了夏油杰,也没法带他回来道歉”。

    真是太谦虚了,不管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换作之前,避开每一个有关于盘星教的任务是因为对方是夏油杰。是即便殊途陌路,也仍然以“挚友”相称的夏油杰。

    这一回不一样,他不是因为对方是杰才和平相处,而是因为小翎说她需要他。

    当老师的不能驳了学生的面子啊。

    五条悟拉长音道:“和你一样——不想被小翎讨厌而已啦。”

    夏油杰发出两声沉闷的笑。

    “意思是你也喜欢她?”

    五条悟:……?

    短暂的沉默过后,五条悟用吐槽的语气说:“哪门子道德法治节目里的冷笑话吗?奔三的中年迷信诈.骗犯对青春明媚的美少女出手也太恶劣了吧。不要喜欢我的学生啊!”

    听到他的话,夏油杰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

    的确很恶劣。从年龄和身份来看都很恶劣。那是从现在来看。

    说出来很荒谬,他们的不正当关系可是从十年前开始的啊。

    刚被审神者修正记忆的那会,夏油杰想过这样的问题。藤原翎回到正确的时间线时模样和离开之前根本没有差别。那对她来说回到过去的那几年算什么呢?

    对她来说或许就跟galgame里的skip剧情一样吗。

    夏油杰早就告诉过自己:不管藤原翎对他说几遍“喜欢”,都不可以相信她。

    不管多少次相拥和接吻,她的心跳声永远平稳得像一滩死水。

    她可能是为了五条悟、可能是为了他的术式、也可能是为了鹤丸——总之是因为要利用他才说那种话,把2%的喜欢夸张成200%的喜欢。

    可夏油杰对她的感情从一开始再普通不过的、对一个巧合认识的漂亮女孩子所产生的悸动,在只有他能看见她的那几年里、在一起度过的岁月里变成了复杂又矛盾的、非她不可的偏执占有。

    想得到她,想被她得到。

    想把她留在身边,想一直留在她身边。

    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起选择与被选择,更倾向于彼此周围发生的一切纠缠使然,因此产生的情感都是畸形的。

    明知少女的爱和吻温柔又凉薄,仍然放任她亲吻他的自己,就像是对致幻药物上瘾的病人——这个世界腐烂得发黑发臭,更该死的是这个世界有藤原翎。

    只要有她在他身边,他就会短暂地忘记那些让他反胃的人和事,会感到心安。

    可悲的是那份感觉并不来自于他们相爱,而是因为出现在她身边的是夏油杰而已。

    黑发男人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恶劣的到底是谁呢……”

    在搞笑吗?恶劣的难道还会是他的学生?

    五条悟嘲讽的话溜到唇边,突然想到了什么,把话又咽了回去。

    藤原翎在一些方面毫无疑问可以用恶劣来形容。最明显的一点——她很多时候挺不把别人当回事的。

    她不可能会按照杰的想法行动。也就是说在他们两个人的关系里,有主导权的一方是小翎。

    五条悟仰起脑袋,靠在沙发背垫上:“……你们做了什么交易吗?”

    “的确有这回事。要猜一猜吗?”

    “你帮她杀人,她帮你把普通人全部变成咒灵。”

    “并不是。你的学生比你想得要正派很多呢。”

    说得好像你就有多了解她一样。五条悟努努嘴嗤了声。

    听出他的不屑,夏油杰的语气有一点无奈。

    “是真的啊。只要有你在,她就会一直为了保护普通人而使用力量。”

    五条悟调侃道,“怎么,你也愿意跟着保护普通人?”

    “我只是要保护藤原小姐。”

    “是谁家庙被高中生一晚上灭了啊?”

    “没有我的术式,她现在就会死。”

    五条悟的表情空白了一秒。

    “……你说什么?”

    夏油杰耸耸肩:“字面意思。藤原小姐没有选择。她本来应该作为普通人回到现在,但她放弃了。审神者肆意改变历史会遭到反噬,如果没有【咒灵操术】这种级别的规则性术式将她的存在合理化,藤原小姐就会悄无声息死去,我们也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这也等于——天内理子死的那天、亲自做出选择杀光盘星教教众的那天、对过去出手的那一天,朝他扑来的女孩子把一切都绑给了他。

    难怪她一直开着使六眼无效化的术式。

    五条悟顿了一下,“她现在有一半是咒灵的状态?”

    “是啊。”夏油杰笑眯眯地回答:“藤原小姐现在是我的咒灵。我随时都可以命令她杀光猴子——”

    “……”五条悟低声说,“她不是你的。”

    重点怎么在那啊。你的学生可是变成咒灵了,我可是能拿她当做毁灭世界的武器。

    夏油杰好笑地说:“不担心她吗?我还随时都可以杀掉藤原小姐。”

    术式者对术式对象发动效果不需要一秒钟的功夫。这可真是无解的威胁。

    “敢伤害她我就杀掉你。”五条悟朝他看来的眼里是再明显不过的施压。

    “可真吓人呢。”

    “没开玩笑。就算是杰也不可以对她出手。”

    真搞不懂事到如今,某人怎么还摆得出来一副大家长的样子。

    黑发男人的语气带上讽刺:“藤原小姐会沦落到半人不人的状态,不是因为悟没能保护好她吗?鹤丸本来可没打算把她卷进去的。但凡那天晚上你拉住了藤原小姐,没让她去找鹤丸——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那是学生自己的事。怎么这人在生气啊。

    五条悟不明所以:“阻止她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差吧。按小翎的说法,她会经历那么多糟糕的事情是因为一开始就被人算计了啊。”

    夏油杰觉得好笑。

    还会比她到现在为止经历的更差吗?被超规格咒缚和死人怨念缠住,在不属于自己的时间里死了一次,甚至亲自放弃回到家人身边的机会。

    想到这些,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疼惜之情跟拧开了水龙头一样。夏油杰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又很快松开。

    如果换作是他,一定会保护好她的。

    一开始出现在藤原翎面前的人如果是他……

    五条悟的嘀咕打断了他的思考。

    “说了要保护她,小翎也会义正言辞拒绝嘛。跟杰一个样的倔脾气。”

    “……”

    这倒是。

    关于“什么都想独自承担”这一点,鹤丸也一样——该说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刀吗?以及相似的人会互相吸引?

    夏油杰扶额:“……关于她的话题到此为止吧。”

    很难在一个频道上,对他来说藤原翎作为“需要被保护的对象”更多一些。在他的经历里那个女孩超会撒娇的……虽然那也是很努力缠住她才换来的信任。

    五条悟没再应声。

    毕竟现在的他们除了藤原翎,也没有其他共同话题。

    夏油杰起身理了下身上的黑色毛衣,露出教主常用的假面笑脸。

    “难得和悟说了这么多啊。真开心呐。不过——下次见面我们还会是敌人吧。”

    或许吧。但至少这一晚他们没有拿敌对的立场对待彼此。

    五条悟:“……你要去哪?”

    “回家。”

    “友情提醒,盘星教前两天刚办拆迁噢?”抓出来的诅咒师都把咒术管制所塞满了。还得夸夸那群烂橘子没抓他去加班。

    “藤原小姐家还好好的呢。”

    你俩什么关系啊,还住她家。

    五条悟嘀咕道:“她家方圆十里全是加班的辅助监督和准一级术师……”

    夏油杰完全没当回事:“那正好能帮她处理一下。”

    -

    藤原翎有一个习惯。

    大概是刚上初中那会开始的,有时候会在凌晨四五点左右醒来,再继续睡也睡不下去就干脆去看日出。

    五条悟家里的客厅落地窗都对着东方,是很标致的风水房,看日出再合适不过。

    她咬着牙刷,视线落在卫生间的橱柜里,发现那里多了几个很可爱的发卡和印着草莓花样的发圈。

    愣了一下。这段时间里有别人也住进来了吗?

    ……总不会是五条悟在用。

    ……不过,就算有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藤原翎收回视线,镜子里的少女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原本气色很好的唇此刻只有一些惨淡的粉。

    她动动嘴角,镜面的自己跟着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

    挂也不是随便开的。和夏油杰打架时用上了暂停时间的权能,那会儿身上还没有【咒灵操术】,要消耗生魂才能维持审神者的能力。

    如果没有夏油杰——活着的代价会是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真是矛盾到滑稽的地步了。

    她抬手摸上眼角,闭上眼再慢慢睁开,和哥哥如出一辙的紫色双眼变成了浅金的颜色。

    再用掌心覆盖住双眼。

    就算没有夏油杰也没关系。会死也没关系。

    要是明天她就快死了,那就在死之前把那家伙先杀了。

    ——本来是这么想的。

    藤原翎站定在沙发前。

    沙发已经是特制的款式,比市面上的大款沙发还要大上两圈,即便如此,白发男人睡在这里看起来仍然很局促。五条悟双腿交叠,仰躺在浅灰色的皮革面上,摘下绷带的那张脸看起来和十几岁的少年没区别。

    藤原翎动作很轻地在他身边蹲下。

    在暗夜里仍旧显眼的银白色眉毛和睫毛、和发色几乎一样白到反光的肌肤、高挺的鼻梁和淡粉色的嘴唇。没有一个地方不好看,如果他再睁开眼,那双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就会与她对视。

    藤原翎抱着膝盖,将半张脸埋进臂弯,垂眸看着五条悟的睡脸。

    没回自己的房间睡,是因为和夏油先生聊天了吗?

    他们聊了什么呢。

    大概是关于她的吧,现在的他们之间也没有其他话题了。

    藤原翎安静地缩在沙发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太阳的微光透过窗帘带来一丝暖黄色,偌大的客厅被这一点暖光调亮,本想观赏日出的人仍蹲守在沙发边,视线没有从男人身上移开分毫。

    细微的日光变化似乎惊醒了他,男人修长的手指微动。

    睁开眼睛时,首先看见的是身边的女孩子。

    那张精致好看的脸上没有表情,少女眼睛里的情绪却几乎能实质化成一滩温柔春水。

    她笑了一下:“早上好。老师。”

    “……”

    五条悟伸手掐住她的脸。

    藤原翎:。?

    “高中生给我好好睡觉啊?小心变成竹节虫——”

    掐得很疼欸。藤原翎覆住他的手指,“睡不着才起来了的。不会变成竹节虫。”

    女孩子的手和他的比小了两圈不止,五条悟摸摸她的脸,发现对方的温度低于常人,指尖的温度跟冰块没区别。

    真怪啊。以前的她温热得像小火炉。

    他的学生,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成咒灵呢?

    问不出来吧。

    五条悟的大拇指覆上她浅淡颜色的嘴唇,用力按了下去。

    “……?”藤原翎微瞪大眼。

    “会痛?”

    肯定会痛啊。被他按住唇的人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

    “忍一下嘛。”

    直到将她的唇用力揉出几分血色,五条悟才收回手。

    “果然小翎还是适合这个颜色——”

    藤原翎有点委屈地问:“不是说我不涂口红也很好看吗?”

    “那是没生病的时候啦。”

    藤原翎噎住了。

    一直开着术式,六眼应该看不见她现在的情况。但身体状况实在没法掩盖。

    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在氪命,会生气吧?因为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就和夏油杰的时候一样……

    藤原翎笑着说:“没有生病,是之前受了点伤。过段时间就好啦。”

    “……”他挑起眉,惊奇地问:“竟然试图用这么烂的借口敷衍我?”

    藤原翎又噎住了。

    苍蓝色的双瞳盯着她,恶劣地等待着她还能编出来什么蹩脚说辞。

    藤原翎硬着头皮回看他:“……大概只消耗了六十年的寿命,这之后有夏油先生的术式在就没关系……”

    “哇噢。”五条悟惊讶地问:“人类的平均寿命是多长啊,藤原翎同学?”

    “……健康一点的话、九十岁……”

    “请全校第一回答一下六十年的占比是?”

    “……”

    藤原翎逃开他的视线:“咒术师本来就是高危职业……”

    下巴被男人捏住,强迫着仰起头与他对视。

    真敢说啊。不解释理由只说结果,还完全不把命当回事。

    五条悟平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真的很好看。像装进了大海和天空,又如同璀璨宝石般光泽锋利明亮。

    她好像没救了,藤原翎心想。

    只是被这样注视着,便说不出来骗他的话。

    她闭了一下眼睛,把被说破的彷徨和无措收起来,再睁开眼时,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常的冷静与坚定。

    “我们都没办法从命运里逃出来。”

    藤原翎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眼角。

    “你的眼睛不也一样吗。大家的选择从来没自由过。你不是最清楚这一点吗?我没办法逃走的,只是身为人类的几十年寿命而已……和我应该亲自完成的职责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他当然知道。

    可现在最强还没换人呢。最强想要保护一个女孩子长久一点的人生很难吗?十年前他保护不了天内理子,十年后还保护不了藤原翎吗?

    从遇见藤原翎开始,似乎除了初次见面后带她回家那一次,仅仅那一次,之后的每一次都是她一个人做决定,一个人背负担,一个人偷偷哭泣。

    即便是在最可怜的那天,她在他面前痛到眼圈泛红,也不会用力咬他的手来转移注意力。

    为什么每次都不来依靠他?

    五条悟现在也没法确定:她能这样不在意,会不会是因为想死。

    到底要爱惜她到什么地步,这孩子才会意识到自己对别人来说很珍贵呢?

    ……不,她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很珍贵,才会和他坦白吧。

    小翎就是这样的人啊。

    所以——他也要说出来才行。

    不仅要说出来,他要一次再一次地和她立下束缚。

    五条悟把她的头发揉成一团糟,用很耍赖的语气说:“我才不会管那些诶!我只要你陪着老师一起活到九十岁——所以你最好赶紧想办法!管你那什么诅咒还是职责,都给我快点解决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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