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礼

    1

    “我跟你说,那孩子幸是走了。她小时候顶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她小时候来我家,什么玩具都不要。什么零食水果也不拿,谁问什么也不答,一跟她对视就喊‘尿尿’总之完全不交流。就对着我家那面镜子自言自语个没完!要不就蹲在墙角发呆!那墙角有什么好看的?看就看吧,还念念叨叨的,什么蓝啊、什么绿啊的。后来跟……那档子事儿,她哥哥带着嫂子回来了,她妈妈没有办法就让她借住在我家里。”正说着话她拉了拉身边人的胳膊,把上身挺得直直的,紧贴着座位中间的扶手“虽说没几天,但是也真让人受不了。夜里不知道发什么疯,天天吼,还拿刀扎自己。”分享者轻声细语,不齿的秘密就荡漾在他们唇眼交错的缝隙里“你看,要我说其实早就疯了,这下终于算是解脱了。”

    “艺术家都是疯子,不然怎么会勾引自己的姨夫?姜原之前从没有乱来过。我就觉得是她不对劲。”坐在座位内侧的女人,伸手揉了揉眉心。转头望向窗外,一朵朵白色的云,轻的像老屋里一床破旧棉被,只轻轻一抖棉絮就散的到处都是,灰白色就这样染了她们满头。因为从来不曾在乎过,又算得上事不关己。曾然的离开在他们看来就像是一个死刑犯被判处了死刑一样。那么理所当然,那么顺理成章。她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轰,飞翔而后降落。跑道上划出长长的细线,是谁心底的吻痕。青草、白雪。日升月落,日子像是那间老屋,沾满了灰尘的棉絮,谁都会在不经意间染上洗不掉的尘埃。而转身离开的人,她伸手灭了那盏灯,关上了夕阳。干干净净的,了却了前尘。

    2

    斑驳不堪的红色砖瓦房,四四方方的建筑,五层小楼。他在这里矗立了多久谁也不知道。课间操,密密麻麻的学生,蓝色校服整整齐齐的领子,风一吹就鼓了起来,像是一袋袋扎紧了口的大米,涌进食堂,奔向操场。步履匆匆携风而去。顶层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男人斜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手里拿着厚厚的数学试卷。独自怆然。一双含笑的眼睛,前前后后的打量着前来跟他问好的学生。在这些青春期孩子的眼中此时的高老师应当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不紧不慢地走回办公室,紧紧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难以解释的问题似的。可是,善于表演的人真正的目的却总是喜欢藏在虚假的外表之下。此刻,他的一切表象应当概括为:磨刀不误砍柴工。或者可以更精简的概括为:觅食。

    灰蓝色的门,他用左手轻轻推开看着自己的工位,白色大理石墨纹的瓷砖像是一面镜子,他故意挺直了胸,假意让自己相信他依然挺拔:“这才是我选择成为老师最重要的原因,采众家之长是有些好处”。他座位两面明晃晃的白瓷砖,是纪律严明的禁卫军,替他观摩者来访学生的一举一动。他望着那面墙出了神,当年谢绝了国内顶尖数学研究所的邀请,不就是为了这面墙。他暗暗地笑了笑:“那些质疑我选择的人,都是些没有情趣的傻子”。就这么想着他绕过一排排鱼骨斑的工位走向专属于自己的角落。

    “哟!她死了!报纸都在追悼她。怎么样?她的味道。”一个端着杯子的男人走来,把水杯放在隔断上,站起来挑着眉饶有趣味的看着他。“哎,哎,哎。那时候她还小,哪有什么味道。”语文老师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放下手里那本文言文注解,滑动着轮椅朝高老师的方向移动着。似乎离得近的人才能更好的分享快乐。“小?就是小才是好吧?高老师怎么不说话啊?”坐在对面的物理老师一下下的轻扣着桌面,有理有据地反驳着刚才的言论。他冲着高老师扬了扬头。“确实是还小,不过招数倒是不少。小有小的好处!”高老师回答道。藏在眼镜片后面的人,似乎又看到了无数个令他感到快乐的时间。初中高中,不同年纪的小女孩,不一样的场景。他钻进了名为快活的万花筒里舍不得离开。念念不忘不是因为有多么珍贵和难得,那感觉就像一个丧失味觉的盲人,所有的官能早已凋落,他对所有食物的感受都仅仅只是充饥而已。况且新的猎物已经出现,那已经消化完了的,早就变成了一滩粪水,谈何怀念。“高老师,听说她疯了。自杀!高老师,你说她是为了哪个自杀的?”化学老师皱了皱眉,拉了拉已经皱成一团的米黄色衬衣,像是一只流浪的沙皮狗嗅到了街边的腐肉,动物性的本能支配着他猛吸着鼻子,怀着兴奋的心情一点一点靠近那唯一可以果腹的食品。“废话,不疯?不疯能安安生生搞到手?一年!是吧高老师?”坐在他旁边的物理老师慢吞吞地站起来,用手轻轻撞着高老师的肩膀,像是毒枭在接头时惯用的暗号,用一种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遗憾,还没试过疯子,下次有机会一起试试?”高老师微笑着点了点头。

    初中,课间,初三办公室,本该谈论解题办法的地方,他们却在谈论不属于他们工作范畴的知识。贪念、欲望、道德,丢在密密麻麻的试卷里捡都捡不起来。那些小孩迷失在题海里,焦急的等待着老师的救援。等着老师把他们从学海无涯里拦腰捞起,再丢进深渊里。

    3

    绕过悠长的胡同,再穿过三个弄堂,银灰色的卷帘门高高的挑起。一间白色的混凝土钢构建筑,石灰石、大理石被钢架框的规规矩矩。说不清这是哪个年代遗留下来的建筑了,经过无数人的手逃过多少次的暴风冷雨后依然矗立。只有南侧的那扇大玻璃窗还记得它本来的面目—仓库。在40年代的时候,被一位香港富商买下来,送给了自己的女儿当作画室。后来战争爆发了女儿远渡重洋,去往意大利、瑞士,又到了美国,澳大利亚。终于在耄耋之年回到了家乡,在她生命最后的十年倾注全部心血重建了这间画廊。白书疑鬼使神差地站在门前的大草坪上,呆呆地望着门口那两幅大大的挽联,是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只记得呼吸。

    “可惜呀,太可惜了!这么好的画家!天才啊!唉...”

    “杨老师,也别太伤心了。曾然的性格注定她是天才。也注定了她必然如此。”坐在画廊里的杨颜,望着那个小小的角落出神“还记得那年她来北京捡了一个男孩子的头手里拎着一箱颜料嘴里还叼着烟,问什么都回答‘嗯’。也不说话,但是都在话里了!”年迈的老人扶着双膝站了起来,指着那张画说:“到我这儿的人总得摸摸水平,叫一个模特画肖像。她就看了一眼就给人看透了一样。画的人无处遁形。这就叫她留了下来。一留就是20多年。你看墙上最上面那一排都她的作品。”风吹过他飞扬的白发,目光中,一丝丝,拉长的影子。是站在窗前的人,凝望着远方。归去故里。是一朵朵白云飘远,飞去了南方。回望漫长。记忆混杂现实,在一次次的波涛汹涌中,翻腾着的形象。具体和虚无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界限,落地窗的一角,曾然常坐的位置上,恍惚间,又见当年月。眼眸低垂,是墨色晕开,洒金宣纸上的巧笑倩兮。

    “老师,听说模特只要知道是她画连模特费都不要,只要她一张草稿。师姐说,她那会儿也没什么名气,更不说话。在这除了抽烟,就是画画。那些人,怎么就...”记忆是窗外孩童手中那一只只氢气球,载着回忆在空中停停转转。俯瞰着摇摇晃晃的人世间,红色白色蓝色,来来往往的匆忙,是落在地面上的斑点。

    “你见过小然不?她啊,那双眼睛也是邪门。”时间是飞翔的翅膀,绕过记忆荒芜的沙丘,重新落回到眼前,记忆中狭长的双眸,如今依然闪烁“让我想想...对对,就像狼的眼睛一样!”杨老师眯起了眼睛,年迈造就了他思维的迟钝。或许是因为经历过太多事见过太多难忘的人,岁月才会对他格外吝啬,就连回忆的残渣都不愿意留下。每当想起某个人,总要把印象中无数个人的无数双眼眸在脑海里过一遍,才能提炼出那人的长相。恍惚中,画室一角的位置上她还坐在那儿,有很多时候他会觉得曾然这个人好像不应该用美来形容。如果人要是雌雄同体的动物,那她绝对是性别转换中的高手。在沉默不语中悄然撒下一张巨大的网。坐在她对面的人任何心理活动,都逃不过这张网。杨老师揉了揉那双早已浑浊不堪的眼睛:“也是奇怪,曾然那张脸明明毫无表情,却比光线都要多变。她知道你的一切,她的任何你却一无所获。”

    “这算超强的灵感力吗?和梵高一样。是天生的吗?”年轻的学生,无助的追问想要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成就伟大的事业。可是却忘了,伟大的天分往往伴随着深不见底的痛苦还有永恒的挣扎。足够快乐的人是永远不可能创造些什么,因为他们对苦难缺少认知。作为生活的幸存者这便是唯一的代价。

    “凡高?你怎么上的课?那是爱德华·蒙克。更是她自己。再说没有完全天生的天才,经历和天生缺一不可,别想了你没机会。”杨颜转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这个小男孩,摇摇头:“是啊,就和我一样。一辈子都成为不了天才,平庸的人,是一杯淡的不能再淡的清水。不要说是惊涛骇浪,就算是连沸腾都不曾有过。沧海一粟,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人群里毫不起眼的那一个”。

    落地窗,喝了一半的红茶。举起的话筒,咔嚓咔嚓相机快门的声音,挂了满场的画。拿着挽联的手揉了揉没有眼泪的眼睛,不知道是被曾然的《神女》刺痛了,还是被自己的无能为力气得红了眼眶。画廊门口挂着的条幅,在风中摇曳。窗外的榆树,小圆片一片一片凋零飘落。落在他的指尖。或许是站的久了白书疑挪动了一下脚尖,画廊旁边的草地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他就站在草地上看着里面;看着里面落地窗一角的位置;看着小时候他常来玩耍的地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亲人、朋友、不认识的、认识的,一瞬间全部都涌向这间只有七十多平的画廊。进去的人表演悲痛,鞠躬谢幕之后有说有笑。他掐灭了烟丝,用手揉了一下头发轻蔑地笑了笑:人间这场戏剧真够无聊!

    4

    蓝色的光映在脸上,月光下散落的病例。白色陶瓷杯里的冷咖啡,长长的叹息沾湿了睫毛。是笔尖尚未干透了的黑,落在纸背上深深浅浅的痕。一画,一笔。是被割断的人生,下笔不得成文时的信手涂鸦。混乱。

    这间医院建在远离市区的一个角落,砖混结构的房子,红色方砖已经斑驳裸露。有风吹过,白色墙皮一块一块的掉落。圆形的尖顶像是谁的信仰,高耸着的塔尖基督教建筑,这里是神灵都不曾光顾过的地方。本来透过高高的窄窗可以望到远方的海面,可是近些年那些建筑的外墙,却像吃了激素一样疯狂地生长。现在窗外只能看到此起彼伏的钢铁森林。黄辂起身走向那扇早已看不到任何风景的窗户,垂首踱步。窗外工程车嗡嗡作响时才碰撞发出冷彻的声音是谁的叹息?

    “原来...没有用。医学发展到今天各种治疗手段都可以医治身体上的疾病。心里的痛苦丝毫未见效果。”黄辂盯着空白的桌面缓缓地说,他看着自己那双手,说不上这到底算不算是诅咒。“哎,失败似乎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这些人想要正常的生活,可是他们连什么叫正常都不知道。一次次让他们相信自己,其实说出来我也是心虚得很。”

    “黄医生,你也从医这么多年了。这种病,心里的癌症。稍不留神就每况愈下,我们无能为力的时候多。谁都不能24小时守着患者。”穿过门口狭长的走廊,赵大夫拖了一把椅子坐在了黄辂的对面。黄辂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大夫,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一种幸运,似乎他比自己要通透的多。转头微微叹了一口气:我还真是越老越想不通啊。

    “谁又能永远正常呢?能活下来的人只是幸运的被接纳了,允许我们不正常。那些不被接纳的人,没人告诉他们可以选择,该怎么相信?”赵大夫站起来,走向拉面站满了文件夹的白墙,取下文件夹里的资料,一页一页地翻着。“没办法,别管心虚不虚,这么空荡荡的生活,总得相信点什么吧。”

    “你的病人怎么样了?”黄辂看他拿在手里的病历反复推敲斟酌着,像极了多年前的自己,总相信可以改变些什么。

    “已经住院了,强制住院。束缚带绑在床上,不然就会在墙角不停地抹大便。交流很费劲听不懂说的是什么。给纸和笔倒是会写,但是逻辑混乱,连不成线。”赵大夫皱了皱眉头,拿起的水杯,像是喝了一口难以下咽的苦瓜汁。

    “疾苦,有人来探视吗?”说完这句话之后黄医生微微一愣,当日晨雾中点点星光,拉长的人影,是落寞晚樱。片片凋谢后,只余下长长的花枝。和可奈?拧着眉的人,这句话是不是在哪儿听过呢。

    “有,她朋友来过。哭的稀里哗啦的。”按理说有朋友的人是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按理说?按理说树叶会在秋天飘落都好按理说零下的湖水会结冰,按理说有风的日子总是晴朗。真的有那么多按理说吗?如果真的一切都有道理可讲该多好。这么一想,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么多年还真是滥竽充数了。

    转身关上门,走廊里脚步声。白色墙壁和瓷砖在蓝色绿色的指示灯下一片片的倒影,像是吉普赛女郎手中的倒吊人。一声两声的脚步。空旷地回荡。同样是医院,在这里,出生和死亡一切都理所应当,甚至不用开具任何证明。无论怎么样都难以寿终正寝。同样是拿着纸笔的大夫,却没有办法开出一张正确的处方让患者可以康复。一辆辆汽车滑过人海的汪洋,在一片蓝色的雾霭中,唤醒了北京。城市角落里的房间,是淡墨画卷上滴下的一片抹点。是无法抹去的痕迹。败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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