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

    在很小的时候总是会随时随地的开始做梦,思绪也总是不受我的控制,一个不留神就会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是无论多万古怪的梦,最后梦到的场景却总是一个样:一个攀升至天际的楼梯,在空旷的天际不停地延伸。无论我怎么追赶,都撵不上。在一个深蓝色的夜里,我追逐着楼梯不知道要去哪里,梦中不说话,不哭喊只是奔跑,没完没了地奔跑。可是身后的楼梯却在一阶一阶地消失。终点是一片楼房,高高地矗立着。我站在那些长得一模一样的房子前,焦急的想要找到家的方向。我一次又一次推开门,却一次又一次不停地说着抱歉。现在我躺在工地废墟堆砌的床上,看着头顶的月亮。一眼间,化成倾天的暖阳。我想我再也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

    “然然,爸爸回来了,快看爸爸给你带什么了。这孩子天天在屋里除了画画也不和别的小朋友玩!”父亲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推了一下有些滑落的眼镜,站在客厅,朝着楼上喊着我的名字,满是急躁,仿佛我只要迟疑一点,就逃不过这一场即将降临的浩劫。

    “你不知道你这女儿,我是喊都喊不动。就是不愿意出门。撵都撵不出去,都是遗传你。天天的,不会跟人交流。”坐在沙发上的妈妈,翻着白眼。“对对对,遗传我的都是不好的。就遗传你的是好的,天天丢三落四,大大咧咧,你还说大了就好了。大了能好吗?惯的没样,叫几遍都不下来。磨磨蹭蹭。”这是我十三岁之前的每个暑假,爸爸和妈妈的日常对话。我是他们互相攻击的武器。在他们眼里我是不听话的坏孩子,是娇生惯养的无礼。无论我怎么做都是错。习惯的养成是刻意和无意的合谋。经常被否定的人,总是忍不住揣测、迎合别人的看法和想法,曾经我无数次的幻想过他们因为我吵架时的神态,我想该是父亲斜眼怒视着妈妈。但是今天看到这个画面确是令我震惊不已。爸爸不但没有满是愤怒,反而冲妈妈做了一个动作:双手拎起脸颊上的肉,像是青蛙一样直勾勾地冲着妈妈一笑。妈妈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楼上的位置,又转头看了一眼父亲,眼神中带着疑惑和厌烦。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即使是现在我也很难说清妈妈眼神里的情绪,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厌烦。是厌烦爸爸的日日晚归?是厌烦他只会借酒消愁?或许更加厌烦的是我跟父亲的相似性。一个暑假,我曾在父亲书房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张佛教生死轮回图的临本,粗细运用自如的线条,却只上了淡彩。如丝的记忆中,牵连到过去,在久远到我根本已经忘记了的小时候,我曾问过父亲这到底是什么。他也曾柔声细语地跟我讲解了一些故事,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故事内容早已淡忘,唯记得他脸上带着浅笑说的最后一句话:这辈子是没有机会了。“以前”也许是一种烈性的毒药只要闻到就会让人神迷意乱。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我不知道,只记得在某个新年的某一天,圆形的餐桌上,扇贝、生蚝、螃蟹摆了满满一桌。爷爷、奶奶、姑姑、姨妈,陆续落座后,他开始在我面前做鬼脸,伸的老长的舌头,故意皱起来的鼻子。本来试图逗笑我,但是没想到却把我吓得哇哇大哭。哭泣的我不仅惹得妈妈生气,也引得爸爸有些恼怒:他愤恨着我看不懂这种玩笑的乐趣,还连累了他出丑。

    在父亲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曾试着去解释“父亲”这个人,也试图把他和酒精、佛教图画以及青蛙鬼脸联系在一起,可是想来想去脑子里的细线连接的越多,就越是缠绕,越探究越觉得也许“父亲”根本没有存在过。对于父亲难以捉摸的性格,我一半惊恐,一半好奇。惊恐于万事万物的不确定性:今天还在对我微笑的父亲,很有可能一觉醒来就会暴躁难安。我对他发生这种变化的诱因感到好奇,好多好多次,明明回家还在对我大喊的父亲,只要喝了酒之后,就会对我微笑做鬼脸。还会摸着我的头说我是个乖孩子。可是当他酒醒了之后又格外焦躁,仿佛这世界上一切糟糕的事情全都向他一个人奔涌而来,那时我又成了他犯下的千万个错误中,最不能容忍的那一个。然而在这一切的喜怒最终转嫁到我身上之后,他又会拿起一串又一串的念珠轻诵着经文。无悲无喜,好似一尊佛。慈爱怜悯。

    人口渴了会喝水,零度以下的地方会结冰,红黄蓝按照不同的比例加减可以调出任何一种颜色。我从不认为这世界上会存在没有缘由的事情,我用一种及其严谨的方式,探究着缘由。在我书桌从左边数第三个抽屉的最下面奶黄色笔记本里,一页又一页的详细记录着他说过的话和他的表现。

    可是对于父亲的探掘到十三岁那年却被喊了暂停。十三岁那年的新年夜,是往后的我和此刻的我的分割线,分,时把我整个撕裂后的一部分拽入炼狱;割,是割断我对正常人际关系的认知。但是十三岁以前的我就是不愿与人交谈,宁愿自己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研究一些根本就不能称之为问题的问题,也不愿意去面对和我同龄的孩子;宁愿在家啃食复杂的书本,也不愿意去和小朋友交换玩具;宁愿抱着画笔入睡,也不愿摸一摸枕边的毛绒玩具,现在看来像我这样的小孩是很招人讨厌,活在一个完全封闭的世界里,什么都好奇,什么都研究。但是愚昧无知似乎是人的本性,对于想要知道的是,往往在我得到结果的一瞬间也就全然失去了兴趣。我探究着那些根本就无法给予回答的问题,但也会全然相信大人给出的理由,即便是很不合理,但只要他们做出一副全然在理的表情,我就会信以为真。聪明的作茧自缚。

    那时的妈妈总说让我少摆弄我的油画,更不要写什么诗稿。我不懂这到底是为什么,她是大学老师,明明翻译过很多国外的论著。但到头来却让我永远不要写文字。在我很小的时候,每逢过节妈妈总会带我去看姥爷,我现在还记得那间她曾住过的房间里,一推开门就闻得到油墨的味道。记得那间不大的屋子里堆满了各个年代,各种语言的文学名著。塞了满抽屉的手稿。床头放着各种记录了文字的小纸片...实在说不上来她厌恶的到底是我,还是这些她也曾爱过的东西。更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姥爷。被他视为珍宝的一屋子古籍书目在他最后的时间里却要让爸爸帮他全部转卖出去,一本不留。更不理解的是,明明他对□□教颇有研究,平时常来和姥爷讨论的人也是络绎不绝,经常是一个人刚走另一个人就来了。可是最后姥爷的葬礼却无人问津,那些经常和姥爷吃饭人,他们到最后却连一句节哀都没有。那时候我问妈妈为什么同样是葬礼,姥爷的和姥姥的差别会那么大。妈妈只说,这是诅咒。是知识和文化对人的诅咒。

    不能阅读除了课文以外的文章;吃饭不能说话;坐在凳子上的时候,腿要端端正正地放好;睡觉前的衣服要叠整齐按顺序摆放好。我活在父母早已编织好的牢笼里。笼子里贴着各种各样的规章条令。爸爸总是说小孩子,要有束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是方圆之内却没有任何能让我喘息的余地。我是一尾鱼,只能在他们规定的“方圆”里畅游。搁浅。母亲像一只机谨的猫,时而紧紧盯着我,时而对我放任自流。特别是,每每当我想要写点什么,看点什么书的时候,她总会在第一时间发现我的异动,并严声厉止,让我放下手中的笔和正在看的书。可是被遏制的饥渴藏在灵魂深处,蠢蠢欲动。欲望之所以被称为欲望,正是因为它的神秘和不可控:我偷偷买来小说放在书桌抽屉的夹层里,趁着父母不注意,一页一页地撕下来,贴在各个学科的书本中。或是偷偷藏进油画布和画板的夹层里。我是一个偷了奇珍异宝的小偷,小心翼翼的带着来路不正的珍宝把油画作为我唯一的爱好。用所谓光明正大的,唯一的热爱,裹挟着偷腥的欲望,日日穿梭在我的童年里。是虚假和真实密谋下的骗局。在惶恐不安中,来不及辨别,就匆匆划下的等号。可笑。是被叛了冤假错案的死刑犯,用谎言编织的证词。滑稽。心惊胆战,生怕哪个不小心就会被现实抓个正着,对我就地处决。

    可是那时不知道文字和符号一样,都是一种象征,天生带着“虚假”。当书籍成为我偷星得来的唯一消遣时,我总是坚信,我看到的全是事实。所以在书里看到好人被欺负时,我就会生气,会愤恨地把书撕坏;看到好人受到众人尊敬时,我又会激动得泪流满面。明明活在虚构里,却偏以为那是现实。捧着一本书,就以为有了全世界。每当我在文字的海洋里肆意地畅游时总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似乎我的判断尤为重要,重要到能推进书中故事的进展。所以一字一顿。从未敢有半点松懈。

    “然然,姨夫给你寄礼物了,快点!快给我下来!”父亲强忍怒气的又大喊了一声。“我叫你,你听不见是不是?”楼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父亲经常吼叫,明明那么简陋的谎言,我却不得不应付他。时至今日,我仍无法搞清谎言和现实的区别,有权者,他的谎言也真。真假之间全靠权力的主观行动。而兵临城下,毫无办法的人只能束手就擒。我装作不知道,姨夫每年只会在我生日寄一次礼物这件事。奋力地忘记今天只是中秋而已。说谎的人不用心,并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发现自己的骗局漏洞百出,是因为他们早已吃准,就算是撒谎也无计可施。合理利用自己观念上的优势。威胁的最高境界不是一句接一句的狠话,而是那些显而易见的拙劣技巧,在一场“真诚”的骗局中,编织着并不存在的真相。即使有幸能够辨别,我也依然只能是个傻子,装聋作哑地做着一些言不由衷的事,比如现在连滚带爬的下了楼梯。被谎言捕获,无力反抗的人是我。而书籍所带来的虚假使我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带着虚伪的面具,出演着想象中父亲早已拟好的剧本。只是在这场戏剧终将谢幕时,我才明白妈妈所说的“诅咒”到底是什么。

    而爸爸却和妈妈不太一样,我感觉他有两个自己。一个是经常生气的自己。另一个是在喝醉后,默默买给我一些画布、画笔、颜料;小说、诗词、杂志的自己。我时常觉得也许酒精才是这世上最好的处方,妈妈喝了它会和我谈心,爸爸喝了它会让我念书给他听。或许是他们喝酒精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连接?酒精于他们而言,就像佛教徒手中的转经筒一样,当手指在杯壁上每转过一圈就多一分钟愉悦?也许酒精是信仰也说不定?尽管我知道他们从未相信过什么。

    我寻觅着一切事物的因与果,巴望着整个世界是逻辑的产物。以一种自身想象力和所知带来的虚幻,无法抑制的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内省者不住的探究。只是缺忽略了用灵魂换回的一切最终是要用生命来偿还。

    至于姨夫,他和爸爸是一对反义词,“武断专横”对“细致温和”。而且他的每件礼物都是那么的有趣,什么晋代的章、宋时的砚台、晚清的玛瑙项坠、明代的翡翠玉镯...等等,每一件礼物都会随上一则故事注解。这一举动,对一个随时都在探究“意义”的小孩,简直是毁灭性的“别出心裁”。现在想来,他只是提前支付我“劳动”报酬而已。或者说这是“交换条件”而已。关于他的相貌十三岁之前我仅见过他一面,就是在姥姥的葬礼上,后来随着时间推移,记忆对他原本相貌的篡改,硬生生把“仪表堂堂”换成了“衣冠禽兽”。

    而此刻的我,那个年幼无知,却又想知道每件事物深刻含义的我,正心心念念的期待着姨父的礼物。像是寂寞难耐的□□,翘首以盼皮条客的到来。

    “然然...然然,我们周六去放风筝吧,叫上那些小朋友,爸爸也会去。”妈妈端着果盘走进我的房间,凑近我的耳边轻轻说。我说不上这是不是威胁。从年幼起,我就总是无法反驳妈妈所说的任何话,不管我愿意做还是我不愿意做的,只要她沉默的面带笑容的看着我,最后只能是我退而求其次的让步。因为只有我知道她笑容背后的意义看似再说一切都随你意,其实她牵动的嘴角却是在强调:一切都随你,不管怎样,你都得乖乖听话。

    “好吧,我可以带上画架吗?”我尝试性地问道。“你要是参加捉迷藏就可以带上”爸爸靠在门框上,低头拧着眉毛望着他蓝色拖鞋的鞋尖,提出他的条件。窗外的阳光落在拖鞋上,竟然发出丝丝寒光,正是那双拖鞋,曾在一个午后对着我的凳子狠狠地踢去,把我掀翻在地。这件事我却想不起来任何诱因,只记得一个画面:阳光满溢的阳台上,我坐在缝纫机下方的方凳上正叠着一个千纸鹤,浑身怒气的父亲冲我走来,我端着一只刚刚折好的千纸鹤,微笑抬头看着他。迎面走来的人一身戾气,我想如果那时他手边要是能有把刀的话,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拎起来,可是多谢上天的垂爱,给我多些时日可活。我看着越来越近的人,他小腿处肌肉的动是,紧绷的线条,在阳光下像是钢筋水泥拧成的棍棒。我像一只足球载着他的恨意跌倒在阳台的玻璃门前。缝纫机上的白布,也被我扯落。他斜眼看了一下跌坐在地上的我。不屑。我想没有缘由才是最可怕的原因,因为这世界上所有的人的官能,都是生理上的情绪牵引着身体的行为。厌恶这种情绪更不需要任何理由。从那之后,我对父亲提出的任何要求都只能默默承受。一个人眼中的恨意竟然会像火苗,至今为止,想起来依然觉得心慌。

    “那好吧,我可以不喊他们吗,他们都无趣得很,连什么是甲骨片都不知道!”现在我出演的角色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自己,我惊恐地提出条件换取我想要的东西,似乎我从出生起就很会“交换”?用余生交换父母的恨意。

    “然然,要向哥哥学学,宽容随和一点哦,你说的那些东西别说是小朋友了,连有些大人都不是很了解。小朋友小朋友的乐趣,他们了解的都是简单的快乐,而不是那些复杂的知识。再说,别老想那些没用的,又加不了分,也帮不了你上一所好学校。”妈妈扶着桌子,拍了拍我的肩膀。果然一语成谶。童年时没懂得,此后我一生都没明白过。比如...拒绝,拒绝暑假的周六像猴子一样在草地上疯跑着玩捉迷藏,我既藏不好,也抓不到人;比如...简单的快乐,得到一只冰棒远比拿到一本书快乐;再比如...放风筝,风筝在天上飞翔,并不是真的会飞,我却始终搞不懂,手中的线要怎么松松紧紧才能飞得高,飞得远。我总是在一阵疯跑看到风筝飞起来之后,就放了手中的线。眼睁睁看着它在天上飞了一阵之后,缓缓飘下。如果一切都有其深意,那跌落的风筝就像是在暗喻我往后的人生:断了线、脱离了掌控。在父亲离世后,我时常梦到那一天,郊游回来后的晚上。那个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弥足珍贵的温暖,让我不敢轻易忘记:落地灯、沙发前,是夜。是他微闭着双眼,是我轻柔诵读,是切好的水果放在茶几上,是妈妈缓缓走来身披皎洁,用手抚摸着父亲的额头,轻揉着太阳穴。抚去疲累,揉碎烦恼,她把疲累和烦恼丢进月光里,他把柔软藏在余光中。这个画面在我脑中存放多年,从不敢忘却。

    暖色的灯光,洒下的是那时我对未来的期待,此后再也没有的期望。也许在这之前早就埋葬了。还记得小时候上的数学课上,老师讲到的数轴两端的是+∞和-∞,只能无限趋近,却永远无法到达。我的快乐和悲伤也是如此。时间做筹码,境遇是天平。可是砝码盘的两端却永远无法对等。每当我感到快乐的时候,背后的悲伤却总是暗暗地增加算筹。快乐的时间越长,悲伤的次数就会越多。还记得小时候读过的书里,都说是非对错是黑白分明的,功过可以相抵。可是所有的是非却从未等量过,正确和错误本身就是两件事,换算公式永远不会是大于和小于,如果非要将它们列一个算式,我想中间的符号应该是不等号。在漫长的岁月里最无法定义的,除了是非应该还有时间。它不因谁而存在,也不会被谁独享。唯一永续。

    风吹起长长的月,卷积着夏日的火红。客厅的落地灯在月色的倒影里频婆,晃动的雨水一声一声轻叩着门扉,迈进屋子里的人,她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满身的污泥,一道一道顺着雨衣滴在地板上。妈妈靠在沙发的一角,左手扶额,紧闭着双眼,无助的摇头。来时雨衣上的水珠,在暖黄色灯光的反射下在她的脸上。一闪一闪。一夜未眠的人是古希腊珍贵的大理石塑像,斑白的脸颊,光滑的易碎。是房间角落里只开一晚的海棠花,淌泪。是瑟瑟秋风镌刻在眉间,在冷光下摇曳。吊唁。

    那天下了一夜的雨,早上醒来的时候窗外花园里的一棵玉兰树都被狂风吹得歪斜了。一瓣瓣椭圆形的白花,是无声的挽歌。站在阁楼的飘窗向前望下去,一群一群的人穿着黑色的礼服朝着大门的匆匆涌来,神情严肃。床头上的闹铃响过三次后,我被催促着快些洗漱穿戴,先是一只一只的手把我推进客厅。再是一双一双沉重的眼眸望向妈妈和我。就连茶几上果盘里的水果都挂着泪花,白色橡木大门上的红色福字,茫茫然地望着黑色的世界不知该祝福谁,晨雾中玻璃上的窗花也褪去了颜色,被妈妈一张又一张扯下。扔进垃圾桶里的窗花,卷着身子。一只只跳进窗台的白鸽,落在妈妈的袖管上,停在我的额前。一片花白。风一吹,只余一滴泪。这一切,随着一遍遍的节哀,最后都沦为一声轻叹:人面不知何处去。

    大家都说父亲是劳累过度,妈妈也这么说,我也这么认为。坚信不疑。

    至于我的生活,未有丝毫变动。我仍照常去上学,捧着一堆文字寻找意义。现在想来,那时,我所谓的意义不过是求知欲驱使下往想知道的结论。可是头脑中的概念就这样在我全然无知的情况下完成了转化。离家一条马路的四层楼房,古旧的城墙边,我呆呆地站立,看着面前画过的一张张脸。冷漠的、着急的、麻木的。是默默寻路的人。一滴一滴打在白色铁艺栏杆上。水晕点点。是风吹过的触感,冰冷嘲笑。是一扇扇等在我面前的门,踏着污泥徘徊。风铃花、喇叭花,也在窃窃私语着:污垢。我枯等着的是一位“朋友”,一位“薛定谔”的朋友。

    我想人的境遇和遇到的人,都是必然中偶然产生的结果吧。在这个看似无序的世界里,一切皆有绪论。我手捧着书本,回想起与她的相识是一场闹剧:在一个午后,她偶然间的摔倒,腿上破掉的指甲盖一样的印记。哭声充斥着整个楼梯间。大喊着“曾然是混蛋,她故意推我。”而我抱着书正巧出现在门口,我困惑的眼神,却被急忙跑来询问的老师解读成一种做了坏事又感到羞耻的慌张。年轻的女老师领着我站在长廊的一角,用她温和的语气劝解我承认自己的罪行。而我反复说着的“没有”让她感到厌烦。人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结果。是那一点血红,成了最有力的呈堂证供。醒目。我无力的辩白,说着陈腔滥调的证词。像一只被捕获的蝴蝶。挣扎。而我的罪证,却随着一声“罚站”被定了性。我想也许眼前的事实,要比人,更可靠吧。毕竟现实的一切,只要加以论述都会是真实的。人,是最难读懂的方言,是散落在底层的斑点。黑漆。再说用词语作为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并不属于小孩子所掌握的范畴。

    整整的一天我都站在那间长廊的一角,抱着我伪装过的课本,抠着手指,看着那些我根本读不进去的文字。盘算着自己的罪名:害人。直到放学前,她来找我,说她原谅了我。我们拉着手一起走回了家。她扮演着一位大度的善人。而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谅解的宽恕,冲昏了头脑。自动地座在了“施暴者”的位置上。我俩正是因为一种“罪责”相识。在这场剧目中,她会频频受到我带来的伤害,做着名不符实的“被害人”。她用她的“伤”不断要挟我,陪她出演这场对手戏。最终,我使自己成了有名无实的“加害者”。欣然接受。

    高高的天,飘着细细的雨,等着那个早已先走了的人。我感到一阵难过,最终,我成了日日迟到的“坏学生”。在我的映衬下,她美好又脆弱。我站在早已响过零的教室门前,看着她开心的笑脸。是打翻了的那瓶墨汁,落在我白色的裙摆上。深深浅浅。随着教室内的嘲笑和喧闹,我渐渐褪色。是这彩色世界里,一块花白的印迹。多余。至此,我的童年像是一锅烧糊的饭菜,在苦涩中汲取所谓的养分。含泪咽下。

    都说友情是安抚人心的处方。可是不知道是我哪里做错了什么,此后我的童年里遇到的无一不是这样的人。他们像一只只野兽,站在我的身边,用语言和世俗的一切准则,紧紧地绑着我。我每日应付着他们所给出的剧目,出演不同的角色。年纪不大的我,却足够奔波。游走在那些人设定的不同的剧场里。只为获得一丝自由的喘息。即便是在我长大以后,每当我拿起画笔的时,心中总是响起德拉克洛瓦的那句话:“我曾被丢给野兽二十年。”

    其实很难说清父亲的离去带给我的影响。对于情感的一切反应,我总是本能性的滞后。这种滞后的不合时宜,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我总会在夜深人静时翻涌着回忆。我想血缘之间的关系确实存在,即便是我害怕他,对他避之不及,但是他到底是我的父亲。当一切化成土壤,沦为一粒尘埃的时候,浮现在眼前的不再是那个具体的人,而变成了一个抽象的概念。暴躁的父亲这个形象渐渐淡去,褪色。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坐在沙发一角看着报纸,任由我在他头上绑小辫的慈父。关于父亲的形象,很难说清到底是印象里的才是真实存在的,还是现实中的才是真实存在的。即便是让我如今再去回想,我依然无法完整地勾勒出父亲的样貌。

    在爸爸葬礼之后的某天,妈妈跟我说姨父要来,要在这里住下,会住很久。我怀着一种类似开心的情愫,期待着他带来的新剧本。我急切的想要见到他,巴望着他会和爸爸不一样。现在想来这种想要见他的心情,确是跟□□急切盼望见到嫖客是一样的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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