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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书疑 1

    圆形的茶桌上蓝色墨水,渐渐变得澄亮。穿过叶片的光斑,借着笔尖玩起了捉迷藏。白书疑看着窗外渐明渐亮的天光轻轻扣上笔帽。

    他起身,看着那张小的可怜的茶几,桌面上焦黄色的木条纹理,早已被磨得平展。在晨雾中闪着光的不再是人的想法和思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时间都可以被买走。更不用说这种非具象的、虚无的、无法改变的东西。

    窗外列车驶过,铁轨声声叫喊着不舍,洛阳站整点报时的声响,让他回神。五六十平米的红砖房子,曾是父亲念念不忘的回忆。接二连三的疫情,让北京的公司倒了一家又一家。人的作用彻底被时代画上了大大的感叹号。一切闪着金光的灵感,都不如两颗白菜来得实在。可是说不出为什么,就是在这样一个乏陈可数的年代里,他却要偏偏固执地书写着。写着这些不知道该给谁看的东西。或许是因为想要让姑姑在书里真实的活着,永远的活着。可是这样皮兰德娄式的“活着”是剧作家笔下永生徘徊,无家可归的人。

    三两声鸟鸣,阳光打在凹凸不平的白色墙壁上,掉落的墙灰。斑驳不堪的卧室门上还残留着油漆滑落的痕迹,点点滴滴。谁人泪。推开这扇门,走过拥挤的客厅。洗漱台,站在镜子前的人刮了刮胡须。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叹了一口气,用力揉了揉眼睛,对着这个不再年轻的自己扯了一下嘴角:时间什么都带来了,唯独带走了那个我最想成为的自己。

    冬季还未走远,他拧开水龙头,是冰刃一下一下插进眼睛里,那双原本清亮眼眸如今早已变得灰暗。是被物质裹挟的欲望,短暂欢愉。歇斯底里地挥动着手机,大喊着金钱、工作、爱情,杀红了眼。阴翳。磨灭所有希望后,再一点一点地把真实的自己藏好。永远躲在文字里。迷航。他紧闭着双眼,用力地洗刷着这张自己都厌恶的脸,短暂的黑暗竟也会让他觉得不安。他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那张挂满泪水的疲惫不堪的脸。摇了摇头又挤出了一个微笑。为自己穿上一张欢乐的假面。这一动作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父亲住院吗?他苦思着自己也说不太清的问题,走到客厅,看着落地灯橘黄色的光线。他想:如果时间像一盘老式磁带可以随意的快进和到放就好了。

    他拿起沙发上散落的稿纸,一遍又一遍的读写修改。无论怎么写,总是感觉力不从心。他起身推开那扇挂着风铃的窗户,从房间里望过去,屋外星星点点的早餐摊冒着热气。可是这一切都无关紧要,熟悉和陌生又能怎样。就连书房挂着的那幅《神女》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每当太阳升起时,他都像一块的废铁,锈在床上,怎么都爬不起来。找不到自己生命的意义。当初一头钻进文字里的人,现在开始怀疑起自己了:也许是该承认我没有才华,写出来的东西才会那么平庸。

    可是对于一个以此为生的人来说,承认自己没有才华就等于宣判了人生的终点。还记得,那是来洛阳为父亲收拾东西的一个早晨,晨雾凝绕眉间,一点寒雪。他开着车顺着中州中路过两个红绿灯,八点十分。一路的别克、大众,在马路上排着队。是匆匆忙忙的蚂蚁。洛阳北邙公墓,奶奶葬在这里,姑姑也在这里。也许父亲的神识也在这儿?是那天飘雨,烟雾濛濛,还是枝桠摇动,影亦频婆。他像是被灵感击中了一样,开始创作。这到底是理性上的使然,还是感性上的突发奇想,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记得那段时间里就像被夺了魂一样,自己的手和躯体被文字牢牢困在纸张上,连上厕所这种事都想不到,更不用提吃饭和睡觉了。现在他终于放下了握在手里的稿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打算趁着天还未大亮躺下休息一会儿。可是脉搏的跳动,胸腔的体温,有声的,无言的呼喊,从来都在无人处喧嚣着,不绝于耳,无处躲避。是蓝色被单,躺在床上的人消瘦的躯体像是流进了海里。眼皮沉重。他渐渐平稳了呼吸。

    短暂的喘息,让他做了一个不长不短的梦:秋月,二十里。风轻盈。摇曳,枯黄的树叶。桂花飘香,微雨落。点点滴滴,梦寒处。红色粗针的毛衣外衫,褐色纽扣。已经掉色的白色床头前,奶奶轻轻靠在红黄色条纹的床被上,闭着眼睛微笑。是睡着的人,口中的轻声呢喃。是穿过他的指尖的,想要握紧,却无力的手。类冰似玉。窗外,红橙色的路灯,乘着铁骑,踏雨而至。嘴角的一抹微笑,是不肯离去的人的,不住的回眸。留恋。手机里急救中心的电话,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竟然是在梦里。荒唐。

    流着泪醒来的人,白书疑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想要大喊,怒吼。却得不到理性上的支撑。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混乱、密集。明明是宽大的手掌,却不知道还能拥谁入怀,该离开的都离开了。在潢井中只有自己,形单影只的自己。伸手蒙上眼眸,看见,未见。都一样。弥障,弥彰。他像个怕黑的孩子,紧紧地抓着衣袖的一角,用力把脸埋在膝盖上,蜷缩在被子里。不住的流泪,是锈迹斑斑的栏杆抱着被子哭泣。呜咽着:“都离开了”。远方火车嗡嗡响的汽笛,载着他想再次见到的人,驶向云天,在另一场梦里等着他。他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用力揉了揉眼睛,推开了那扇他好久都没打开的门,楼梯间里闻到一阵一阵扑鼻的清香,雨后的泥土洗净铅华。诉说着春日将近。可是未散尽的寒冬,还带着丝肃杀。楼下奔跑的孩童,他们手中的气球在空中上下浮动。穿过一排低矮的行道树,他闭着眼睛,抬头望着树叶闪闪的光斑:时间真的存在吗?

    地铁口扶梯上站着的人,是传送带上的快件,匆匆地赶去货架。电梯旁,望着身侧匆忙赶路的人的白书疑,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呼啸着的地铁是等待灌装的罐头。欲望、困倦、无聊,全都被压得严严实实。虚妄在嚎叫。手机、平板、耳机,缠绕捆绑着今天和明天。是直立行走的猿人,麻木不仁地望着一个个小红点。欢欣愉悦。庆贺刚得到的香蕉。即食。站在人群里的白书疑,是一团白雾,映在色彩斑斓的底面上。落日寒姿,飘来散去。无形。

    他听着地铁里的声音,看着显示屏上的站名,感到无处可躲。人和人的距离近的可以随时发生点什么,同时又远的像是异世界黑洞里的回响。地铁上的人,他们不看人,不看景,不看对方。只盯着指尖三寸之内的宇宙。他伸手摸了摸背包里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无论怎样都拿不出来。整个地铁都浮动着让他惶恐的毒药。就连报站的显示屏,都像是一只紧盯着他的眼睛。临时起意的人,他打算现在就去一趟白马寺。就像所有渴望动荡的人一样,他竭力的渴望着平静。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常年的睡眠不足。像是魔咒一样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是一只脱手的氢气球,地铁每晃动一下他就飘得更远一些。对面的女人拿着手机,尖锐刺耳的哄闹笑声是街道上疾驶的汽车,声声急促。喊叫着、怒吼着,让碍事的人快些让开。白书疑靠在地铁的座椅上,闭目沉思,像决意赴死的英雄一样再次打开背包,伸手摸了摸那本书。

    是一种群体性的本能吗,动物社会里,同种族的异类会被整个族群所丢弃。白书疑的手在背包里握着那本书,就像刚出生的婴孩捧起母乳一样。是一种本能性、生理性的渴望。他焦急不安地看着周围的人,觉得面红耳赤。就在他快要将书拿出来的时候,敏锐的触角让他察觉到,站在他对面的那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会取笑他。于是他又悄悄把书放了回去。人一旦只知道聚焦自己,顷刻间尖锐的思维就会变成一枚钉子。以最刁钻的角度,刺穿自己本能的喜好。把“我”的存在过分夸大,认为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是一个暴露狂,□□着全身出现在公共场合。他低下头默默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种非必要的,群体性的约束力,开始成为一种不可触碰的法则。让座的年轻人,也并非不比老人需要休息;网络上持反对意见的人,会被称为“扛精”;恋爱失败的男人先提出分手,会被打上“渣男”的标签。这种群体性的自发行为,要求所有人在所有时刻都要和别人一样。白书疑在这场欲望和伦理的交锋中败下阵来。垂着头,抱着那本不敢拿出来的《金阁寺》。坐在座位上失败的人,是一块木板,僵直的身体面无表情的诉说着苦闷。只能用力回想接下来要写到的内容。

    摇摇晃晃的地铁车厢里,白书疑靠着椅背微微闭上眼睛。身边的嘈杂声越来越小,现实的形象在头脑中渐渐变灰,慢慢淡去。变成一幅水墨画,实体的轮廓,也慢慢剥离,抽象成曲直的线条。他就沿着这条多变的墨线向前走去。空洞的黑,淡一些,又淡了一些。丝丝光晕中,他看到了那条小溪和树上唱歌的麻雀。河岸边的父亲,坐在一把藤椅上,手里拿着竹竿,认认真真地缠着鱼线,身侧蓝色水桶里,有两条刚钓上来的鱼。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争夺着不多的氧气。远处闪着光的点点石块,白书疑和一群五六岁的男孩子,先是比着谁爬得高,又是比谁的石块扔的远,最后一起输给了炎热的夏季。哄笑中一起躺在浅溪里。溪水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胳膊和肚皮,慢慢的他伸手拿起身侧的一块石头,他举起石块仔细辨认:椭圆的形状,像一只灰色的小兔。他兴奋地跳起来,冲着父亲挥挥手叫喊,奔跑着要分享自己的喜悦。年幼时总以为自己所拥有的就是最好的,他把手中的小兔子递给正在挂鱼饵的父亲,炫耀着专属于自己的宝藏。父亲微笑着说:“书疑,要收好。这个兔子是玉兔,是奶奶的宠物,晚上睡着的时候奶奶会变成这只兔子来悄悄看你的。”小男孩用力的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把小兔子放进了口袋里。转头又随着小伙伴们跑到旁边的瓜田里摘下一颗西瓜。他们在地上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头,轻轻地扎在西瓜上,蹲在石子堆成的土坡上,望着远处此起彼伏的山峦,争抢着一口清凉。暑假的微风和童年的快乐,一起飘荡在河面上。笑声荡漾在云上,远方此起彼伏的山峦,是一团奶奶刚拆掉的旧毛衣的线团,曲曲折折。织坏的,拆好的,含混不清,是没有实体的断线。被粘贴完整,连绵不绝。

    “即将到站,白马寺站。请从列车运行的左侧车门下车。”白书疑揉了揉微卷的头发,刚从梦中醒来的人微微迷茫。他看着显示屏上的字,又确定了一下是白马寺站后,又轻轻的靠在椅背上。是习惯了忍让吗?他看着身侧匆匆忙忙的人,暗自摇了摇头。无言的探究。在他现经过的生命中,无数次的争取和努力,最后都是差强人意。或许放弃才是对随缘最好的解释。更何况,是这种本就无所谓的争取。他跟在鱼贯而出的人群后面,慢慢走出了车站。身侧榆树的枝桠刚刚抽芽,风吹过,飘摇的树叶带着昨夜的泪滴,落在他的眉间。都说佛渡众人,可是周一的早上跪在佛前的人,谁不是万万千千的困苦呢?一路上他不停地想着,看着,这一切,什么都在他眼中,什么都落在他怀里。疲累吗?恐怕让他停止思考才是责罚。

    虽然红色的古老山门,墙壁上的裂纹,一寸一寸,都在讲述着过往。阳光树影里,翠绿色的琉璃瓦顶,即便是今天已然褪去了华彩,但古朴的形制仍然在诉说着那个浪漫时代的残影。沈墨仔细地数着墙面上的斑驳,阳光下她小小的影子像一只壁虎紧紧趴在墙壁上。她身上米黄色的卫衣,宽松的牛仔裤沾满了污泽。白色棒球帽下,一张鹅蛋脸美的古朴雅致。像是宋代张萱和周昉仕女图上的画中人,她紧皱着眉头,手中电子测距仪没闪过一个数值,她就弯腰在本子上写下一个残缺。她伸出手抚摸着一个又一个缺口,心生欢喜。

    白书疑低着头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他顺着人群缓缓走来。也许是门前那座“白马”的雕塑让他回了神,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走向售票处,余光中瞥见了那一片阳光树影下的身影。神情专注地对着本子写写画画。是好奇心的驱使,总让他对“特别”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他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靠近,十米,五米。想去看看她本子上的字迹到底写的是什么。更想伸手拍拍女孩的肩膀,问问她。你在画的是什么?或者就像小说里人物那样,用漫不经心搭讪的语调问:“售票处在哪儿?”借着询问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可是,他却默默地站在买票的队伍里,安静地排着队。直到售票员的给了他一张门票,他才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机会。白书疑拿着那张门票,对着票面上的佛像偷偷取了个俗愿。

    砖红色的门墙,他望着。叹了一口气:刚刚还在这儿的女孩已经不见了。也许连拜佛都不主动的人,佛是不会相渡的。

    中轴对称的古老格局,他在偏殿的香火摊上买了一炷香。还记得小时候,每每和父亲一起,父亲总是要多留一些钱放在桌案上,他说这是心诚,心诚的人总会被认真对待。可是事不如人愿,佛也没来救父亲,任其迷失在那个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远处几声鸟鸣,脚边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只灰色的小猫,轻轻蹭着他的腿。他拿起香问:“老板,多少钱?”刚说出口的话似乎不太对,又不知道改口要怎么称呼,不称呼又好像少了点什么。他本想也和父亲一样压一些钱在桌角的。可是,手中的手机,那个便携的工具精确到了小数点两位后。他转头,稍稍遗憾,望着那一缕缕青烟,人头攒动,光影摇红。一对又一对的人举着请来的香,急匆匆地来到引火盆前,似乎要引的不是香,而是人。他们探着脑袋伸着脖子,像一只只飞蛾。俯下身去,火盆把脸映地通红。燃烧后的徐徐轻烟,举着香的人,他们微闭着双眼。引渡,也许是一种献祭。

    白书疑从香火摊走下一些台阶,点燃了一支烟。站在墙角看着,等着。来来去去的香客,从未间断过。直到中午,人群慢慢地散去。他弯腰捡起那些被自己扔下的烟蒂,慢慢的走过去,把它们丢进引火盆中。再轻轻撕下裹着香火的塑料纸,望着北方无声的祷告:求父亲快些好起来,或者,让他走得再快一点。残忍吗,大逆不道?也许吧。可是人该有尊严地活着。现在,如果父亲自己要是知道,或许早就一走了之了吧。那么按理说,我该求的不是“生”,而是“死”。

    清凉台上,毗卢阁,万千香灰的塑像。是否能容得下他这个看似离经叛道的愿望,他也不知道。暗红色的跪垫,他将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木雕佛龛里的一佛二菩萨似笑似怒吼。缓缓闭上双眼,在佛前屈膝为了死亡而祷告。身侧千年古树盘根生长。枝头的鸟鸣,是否也是父亲哪一缕神识的应允许?他想:人应该有选择的权利,无论生,还是死。可是这时代却像得了一种名为“开心”的病一样,从街角的宣传片,到商店里的logo标识,所有的形象都在微笑。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电视剧、电影、网络媒体,就连“死”这个字都不能堂堂正正的出现了。就像永远没有意外,人会一直永生一样。自欺欺人。那引殿弥座,西方三圣右手向下的接引着朝拜的人,他左手摇指的西方极乐真的存在吗?接着电话匆匆了事的朝拜者,真的会相信吗?都理性、都客观,就连为了爱赴汤蹈火都成了笑话。求财得财,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值得歌颂。

    白书疑起身拍了拍裤管上的灰尘,向门里走去。大雄宝殿内,沈墨站在三角梯上,用手摸索着梁柱和屋架,一丝一毫,每一处的破损,她都细细感受着。在她手触之下扬起灰尘,阳光透过梁架和檩之间细小的空隙倾泻而下,一颗颗细小的尘埃,犹如海面碧波荡漾的水珠,舞蹈。是轻盈在歌唱,空灵在回响。如道是,古刹钟声悠。不知道为什么,在满是灰尘的环境中“洁净”这一词汇突然蹦到白书疑的脑子里。他呆站在原地。这个画面,这个人,他说不出的熟悉。像是梦中他千千万万次的呼唤,更如同千年前的相遇。他想:这世上也许真有神佛!举起手中的第二炷香,左右手相叠,把香柱举过头顶,面朝菩萨神佛虔诚的鞠躬。头一次一个不知信仰为何物的人,忠诚的信仰起神明。他弯着腰,毕恭毕敬地把香敬上。香灰散落的焚炉,风起时数不尽的烦忧在他眼中降落。纷纷扬扬的香灰,萦绕在鼻尖的檀木香气,让他突然想起,手机壳的背后还压着一张一百元的现金。他打开手机壳,往炉右侧的功德箱走去。雨后的土地有些泥泞,走了许多路的人,他的鞋带本就松松散散。也许是刚才那阵俏皮的风,解开了萦绕?白书疑谨慎地踢着鞋带,在功德箱的侧面蹲了下来重新系好。抬眼却看到了那个牛皮纸封面的小本子躺在树荫的一角伸着懒腰。清风吹拂,树叶推开了轩窗,浓墨浅墨,是行书的肆意,“沈墨”这两个字撩动着他的心弦,此刻他眼前浮现的是那个站在梯子上的小小身影。他伸手揽起脑海中的那个画面,向大雄宝殿走去。门前,他望着那个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可悲,活得毫无意义。永远藏在自己编排的故事中,每个字都是他,同时又不是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点燃一支,乘着树荫,靠在那面跨越了千年的石窟寺的墙壁上。吮吸着的是精神镇痛剂。在一个由各种颜色和声音组成的世界里,拿着手机的人,他们每个人都用力地喊叫,用力的挥手,渴望得到一些关注。是蹲在街边的乞丐骗人的花招,卖力表现着自己。是幽暗中的烛火,吵杂声中的片刻安静,杂色上的一片纯白。

    沈默从梯子上爬下来,手里拿着写满了数字和标注的手绘笔记,正打算往钟楼走去。余光中却看见白书疑站在大雄宝殿的一角,左手捧着像本子一样大小的书,右手掐着一支香烟。依着砖红色古老的墙壁。在匆匆手捧香火的人群中,他就像小时候姥姥家里那座停摆的挂钟一样明明站在这里,却又和这里没有关联。他专注的神色,也会让人忘了这里到底是哪里。从大雄宝殿后面一尺多宽的狭小通道里走来的王潇,抱怨着自己的衣袖被屋脊上破损的梁柱挂得残破不堪,像是放生池边上抽了条的柳枝。他拍了拍沈墨,走出了宝殿。拖动三角梯的声音,以及宝殿内传来的谈话声,让白书疑从那本《禁色》中醒来,他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条夹在书中,再把书放进黑色的斜挎包里。熄灭手中的烟,问道:“你好,是沈墨吗?”风吹过女孩的发梢,这一切是现实吗?早春的树枝,雨后的黄昏,他站在墙角等了一下午的人。只为这一句你好。“我是沈墨”,女孩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白书疑微微一愣,这种平静的,理性的,无任何情绪的状态把他击溃。纯粹的理性等于神性,看着那双冰冷的眼睛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背影产生好奇。站在对面的人拥有他所不具备的一切,他清了一下嗓子,让自己的感官尽可能的待在身体里不要外泄。然后翻开背包拿出那个牛皮纸的小本子说:“这个是我刚才捡到的,看你在忙,就在这儿等你出来了”女孩瞪大眼睛,看着白书疑手中的笔记本,一半开心,一半怀疑。她伸出手,把梯子靠在身后的墙上,接过本子。摸到那个本子的时候,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白书疑拿本的手微微抖动,以及接过本子时,那停留在物体上的,他手掌心的温度。“谢谢你,这要是丢了,今天的工作就算白费了”沈墨翻开笔记本,确认了一下写在封皮背面的名字,微微一笑,宛若夹着细雨的春风,吹进白书疑的心怀:说话要讲谜语,人与人的熟络全是假笑,好意会被当作多事。遇到陌生的人要小心防备。上一次看到真诚的微笑是什么时候?他也说不清,只是感觉久违了。“工作?这是你的工作吗?”白书疑还是没有忍住自己的好奇。沈默抬头看着这个站在面前的人,看着他笨拙的举动,觉得好笑:双手颤抖,眼神微微闪躲 “对呀,我的工作就是历史建筑修缮”。

    她指了指身后的大雄宝殿说:“今天主要是来调研和评估”。白书疑轻轻点着头,看着女孩身后的古寺宝殿。红色的墙面,佛龛里的造像,是哪一双手将它们铸造,又是哪一捧泥土落在了这里。木石、瓦砖,是否也承载着千年的凝望。穿云而来。落在她眼睛里,是一湾古潭的宁静和忧伤,随着古刹钟声与他在这里相遇。恩赐。沈墨转过身提着架子,她没注意到,从第一大殿涌来了一群游客渐渐靠近。也许是世态炎凉求佛求的急切,他们顾不上看那架格格不入的梯子。阳光下,一片阴影悄悄的朝着沈墨倾斜。阴影像一只调皮的黑猫,穿过片片树叶钻到梯子长长的缝隙中,上上下下的跳跃。白书疑伸出手拉着沈默的胳膊,让那片不安分的影子终于躺在了地上。可是古建筑原本就狭小的石阶,却使急于闪躲的沈墨,踏空了台阶。

    “小心,还能走吗?”白书疑递出胳膊,让跌在地上的沈墨扶着。古刹的钟声仍在响着,一对又一对的人举着香火前来祭拜、祈祷。随风飘扬的,灰白色的,土红色的,香灰。每一颗尘埃,都是千千万万的祝愿。焚烧鼎里的火光,轻盈婉转。欲与骄阳共舞之。沈墨搭上白书疑的胳膊,慢慢站起来,说了一声:“谢谢”白书疑摇了摇头,扶正倒下的梯子,问女孩:“今天的工作结束了吗?还要去下一个地方吗?”

    沈墨看着他认真的表情,笑着摆了摆手,指着前方说:“今天的工作还没结束,接下来要去钟楼看看”白书疑点了点头。春日午后,男孩一手扶着女孩一手拎着梯子,缓缓的踏下台阶,小心谨慎地引着路。女孩颤颤巍巍,重心不稳地走着,摇摇晃晃。香灰洋洋洒洒,好似白雪,落在他们的身上。宛如蝴蝶的翅膀,轻轻拂过,就是一生。身后的文殊菩萨,就这样看着他们白了头。

    “这钟楼,这么高你也要上去吗?”

    “是啊,得看看。”白书疑在门口放下梯子,看着眼前的这栋建筑,又看了看女孩说:“那我帮你扶梯子吧。”男人的自负感让他以为不能在这种时候丢下女孩子。沈墨点了点头,自知对于有些合理的帮助,即使不需要也不能拒绝,因为男人总是喜欢把对一件事的否定,当成对自己这个人的否定。从而产生一种奇怪的羞愧心理,最后又会因为没了面子把这种拒绝转换成责备:这个女人有问题。在她生命前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这种亏她已经吃过无数次了。钟楼刚敲过暮中的僧人,从楼里慢慢地走了出来,对着白书疑和沈墨合掌微微欠身,冲他们说了一声:“阿弥陀佛”。他们在道谢祝福后走进了这座古老建筑的内部。白书疑用手轻轻摸着这座发出浑厚声响的古钟,尽管纹路早就模糊,但是那印记依然存在。他支好梯子,沈墨递给他一支小手电筒一支钢笔,转身爬到屋架的位置。用手拿着白书疑来递来的手电筒,照亮。微黄色的暖光,白色的冷光,打在木质梁柱上,反射下来的光线,一丝一丝,是月光下的海面,而梯子上的人伸着手,抬着头仰望,是古希腊塑像里的月亮女神,身披银白色的霞光,守护着静谧。

    那是一种理想、幻想、梦想的结合,本该做梦也难得一见的场景,就这样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此前的三十二年,他摹写、编排故事时,从未觉得自己的语言表述有什么局限和词不达意。但是今天,此时此刻,他却深感自己浅薄。在阳光渐渐褪去的钟楼里,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渐渐隐去。卑怯。

    在暮钟早已敲过十八下的春日,天边挂着的一抹暖红,也渐渐变淡,再变淡。发着光的红色灯笼,接管了喧闹的白天。放生池边的莲花灯点燃的烛火,也正在等着新的缘分。沈墨,用手电筒晃了晃站在梯子一边的白书疑,说“我结束了,今天谢谢你。等会儿一起吃个晚餐吧”站在光束里的白书疑想象着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神情,抬头望了望黑暗中那光晕背后的,投下光线的女孩。像是得到了神的祝福的,慌张的人,他应了一声:“好”。沈墨将梯子托给一起来的王潇。请求他帮忙一起搬回公司。

    街灯徐徐亮起的寺中,石凳、石桌旁坐着一对对小情人,趁夜色诉着衷肠。后门前的一小片土地上,栽种的小番茄似熟未熟。朝着那些耕躬于农事的僧人点头问好。沈默看了看身边此刻也在沉默着的白书疑,也许是春日的风太过浪漫,她竟然觉得如果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似乎也不错。

    “那这些,古建筑都要怎么修?”白书疑盘算了好久的开场白终于问出了口。沈墨伸手指着那间大雄宝殿说道:“凡宫塔制度,由依天竺旧状而重构之。”少女清丽的声音,像远山中的清泉。让人心安。

    “对了,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也许是帽子戴久了有些闷热,女孩摘下它,在手上随意的把玩着。“我叫白书疑”男孩郑重地回答着。

    “你的名字喊起来占人便宜啊!”沈墨微笑着看着他。

    “是书写的书,和疑问的疑。”

    “书疑,这个名字还挺特别的。”

    白书疑笑了笑说:“大概是我父亲想让我好好认清所有难以理解的事情吧。”女孩点了点头,赞许名字起的有意义。

    “沈墨?你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没有,就因为我爸是画国画的,觉得那团黑黑的墨很亲切。”

    白马寺不大的院落,那天晚上趁着月光,男孩和女孩,一圈一圈,怎么都绕不出去。他们从名字的意义开始,聊到街边的小馆,再到古建文学。最后聊到饭店都要下班了,才草草解决了晚餐。最后互换了微信,约好下一个周六再见。月光下,躲到各自安全的角落里,回味今天的相遇。越是珍贵的、稀有的、喜欢的,越是要放在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避开所有人,小心收藏着。这种美好让白书疑觉得,哪怕就是写日记都算是背叛。

    他洗了一把脸,看着昨天夜里的稿件,顺着故事推进,他要慢慢忘掉开心,忘掉快乐,甚至忘掉现在。和自己。他瘫坐在沙发上,用手掂着稿子,想要放弃这件不知道该不该被称为职业的工作。在这里痛苦和养分,等于一回事。

    如果想要得到什么真相,就必须要抛掉一切开心,让自己沉浸在所有的没人愿意面对的黑暗里,像福尔摩斯、柯南道尔一样,对着人性抽丝剥茧。而人性探究到最后,会发现世上大多数的高贵也都有着不值一提的动因。自私,卑劣。他打开客厅沙发前的落地灯,晃着那份稿件,对着空荡荡的月亮叹了一口气。点上一支香烟,拿起笔后,他就要忘掉自己了。他不再是白书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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