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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书疑 2

    一连和文字搏斗了好多天的白书疑刚刚躺下,就被楼下“下楼做核酸”的喇叭喊的失了神。他爬起来,歪歪扭扭地晃到茶桌前,倒了一杯白水。端到面前又放在了桌子上。从茶几下方抽屉里拿出一支烟,靠在沙发上看着烟丝缓缓向上,飘到天花板又落在他面前。四五十平米的房子里,几乎是他全部的世界。这个狭小的世界,像卡夫卡《审判》里所描绘的房间,这里也放满了书,也有高高的墙壁,也是一把椅子。一扇窗。“也许,我也是犯了罪的人。”他冲着面前的白瓷杯发问,杯中的凉水不置可否。是默认了他的假设。他起身按灭了烟,狭小的房间里缩手缩脚地走到床前拿起手机,给黄医生发了一条微信。四月十三日,再过几天就是父亲的生日了。但是不知道是否可以被应允,其实被允许了又能怎样呢,他去过了、看过了。父亲现在只是一具躯体了。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记得。去了又该说什么呢,他放下手机的一瞬间,心里竟然在期盼能够得到那个否定的回答。

    G658次列车,他还是决定到医院去陪父亲过一个他本人并不知情的生日。做完核酸后他收拾行囊,拿上那份还未写完的稿子,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四个小时路程,午后出发,他随着一阵春风踏上了去往北京的列车。

    一夜未眠的人,坐在座位上,是一片黯淡的秋叶,靠在椅背上打着盹。是窗外风起时,折翅的蜻蜓。弱质。是月光里徒劳的回忆,感伤:“壬戌之秋,七月既然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黑板前,白色校服,蓝色的立领。白书疑手举着课本,轻声诵读。市重点中学的五月,显得格外轻松。似乎来这里就等于考上了大学,门口走廊处回荡着体育课愉快的喊叫,放学前的五分钟心猿意马。只等铃声响起,大家都会一窝蜂地冲出教室。郑迪背着书包抱着篮球,第一个冲出教室,站在门口冲着白书疑大喊:“我在北操场篮球架那儿等你。”白书疑站在讲台上这个一角,被抽中检查朗读课文的他,看着同学一个个冲出班门,急切地喊道:“好,马上”。郑迪转过头摆了摆手喊着:“快点!”白书疑跳下讲台,扒开人群,冲回到座位上拿起背包。却不小心撞倒了前桌的姚玉。他对着跌坐在课桌前的姚玉伸出手,说着抱歉。可是跌倒的姚玉却低着头,没回一句话。也没伸出手。他撇了撇嘴,收回了手蹲下来说:“你不要生气了,你不知道我们的教练。那就是个疯子,迟到一分钟五个折返跑,谁敢啊!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不是故意的。”姚玉把头转到了一边,夕阳染红了耳根:“我没生气,只是脚扭到了,你先去训练吧。郑迪还等着你呢。”吴侬细语的韵调,卷着微风,吹斜了晚霞。空荡荡的教室,课桌和黑板听见了少女的心事,不由得也都羞红了脸。夕阳洒下柏树枝干,古老的树皮泛着微光,静默不语的看着篮球架下的少年。郑迪一下一下地拍着篮球,心不在焉的往楼梯处张望。

    白书疑抓了一下头发,说:“这样吧,我先背你下去。等会儿训练完我再送你回家?”女生点了点头,没说话。那时他还不明白,在所有沉默中,女生的无言,有一半是应允。他接着说:“快点,求你了,我要迟到了。”姚玉点了点头。夕阳打在女孩的发尾,落在男孩的肩头。随着楼梯摇动,是红烛的烛心被风吹起时的妄念。

    看着从操场远处走来的教练,郑迪在心里替他捏了把汗,他抱着篮球跑到教学楼下,冲着上面喊:“白书疑,你快点儿!老魔头来了!”白书疑听到了郑迪的喊声,一边加快了脚步,一边扬着脖子吼叫着:“马上!”拐角处,姚玉看到楼前的郑迪,一身白色的球衣却被夕阳染上了血光,像扯下晚霞做的战衣。也许是阿波罗神?也许是拉美西斯二世?此刻的他却比太阳还要明亮。

    教练员的哨声响起,郑迪用力地跺了一下地,折回了队伍中。三声哨响后,白书疑迟到了。他把姚玉放在一边的座椅上,匆匆的归了队。

    “郑州东站,就要到了。请下车的旅客拿好行李物品准备下车。”到了站的和谐号列车,看着上上下下匆忙的行人,他们手提皮箱,带着口罩。从一个地方奔向另一个不知道会有什么的地方。白书疑坐在靠近窗口的位置,下午三点多的太阳就正巧打在他的脸上。列车的鸣笛,操场的哨声,手机的提示音,白马寺诵经的铜铃,喊醒了沉醉的人。他缓缓地睁开眼睛。不知归路。无舟渡。对着太阳他默默地低下了头:算不清多少年了,南新华街,北师大附中,再也没回去过。

    而记忆中的人,也成了记忆。停在手机里,不能打扰,无法祝福。也许是近乡情怯,之前做梦都很少梦到的人,今天却在回忆里叫嚣着。他看了一眼手机消息,是郑迪发来的。其实这么多年,他和郑迪的联系从来没断过。认识十几年,他们的关系早就是亲人了。父亲住院后,母亲过世时,他在。一直都在。他把手中的手机放在靠窗的窗沿上,窗外一个小男孩抱着篮球跳下车一下一下的拍着。天边外的那颗太阳,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印在他手掌。已经上车了的人,他只能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带着必要的遗憾和放弃,绝无可能回头。一切都是旅途中徒劳的回忆,将怀抱中□□的欢愉,都埋在过往。随着火烛慢慢变淡,渐暗。寄书给风,微烟雨。列车钻过一座又一座隧道,是他居无定所,浪迹天涯的歌曲。唱到沙哑。他就这样安稳的睡着,一路到了北京。

    他看着车站楼前“北京西站”四个红色的大字,感觉久违了。出站口,早就等在那里的郑迪,踩着石墩,站在护栏前,打着电话。白书疑远远地就望见了穿着西装,挂着领带的郑迪,在路灯下踱步。他走向前拍了一下郑迪的胳膊,郑迪匆匆挂了电话,看着久未见的朋友,接过白书疑手中的纸袋,拍了拍白书疑的肩膀说:“你还真是没变啊,这不能拿个包吗?”白书疑摇摇头说:“大学里事情也这么多吗?”郑迪笑了笑:“就最近忙,比之前强多了。咱们好久没见了,这都两年了。吃点聊?”白书疑冲着满眼的火炬树,叹了口气:“两年了,两年时间过得像做梦一样。”郑迪点了点头,两年前的夏日,先是母亲故去,他身为医生却束手无策,再是妻子车祸身亡。无力回天。理性一点一点的瓦解,郑迪辞退了医院的工作,日日躲在家中,无法踏出那房门一步。无法原谅自己的人,就连安睡都不曾有过。他伸手摸了摸口袋,递给白书疑一支烟:“你这回打算停几天啊?去母校逛逛?”

    “好”白书疑看着郑迪吐了一口烟丝,蒙蒙白雾中的两个少年,终于还是长大了。他伸手拨开那些袅袅尘杂,却依然留不下那个自己。一点残影,无可逭。

    日落后的什刹海人头攒动,吊脚、飞踏。春日的晚风,带着喜出望外的感动,把人吹的醉意蒙蒙,一排排老建筑屋角悬挂着的灯笼,像是在庆祝夜色的降临。湖面的清风吹来,微凉。黄包车远远地驶过,车上坐着两个穿旗袍的女孩子,客观世界中的时间,终是倒流了。过去的每个今天都在此刻离合。现在的每个此刻,也都永远存在着。这时的北京,终于是老舍的“北平”了。

    “上次来,有两年了吧。今天喝点儿?”郑迪递给白书疑一个空杯子,对着菜单问:“你口味没变吧?”白书疑接过杯子,说:“没变。”

    “那还是老几样啊!”白书疑点了点头,拿过桌上的酒,斟了满杯的给他:“你是变了不少,变得比以前放松的多。”郑迪点了点头:“是啊,我们两个都不用守着手机等通知了。”白书疑放下杯子,点了一支烟,看着墙壁上的挂画说:“那会儿你手机一响,人恨不得跳到医院去。吃个饭,菜还没上齐人就跑了。”郑迪微微一笑,指了指打火机,白书疑递给了他一支烟。接过烟,他看着白书疑说:“你的颈椎好多了吧?那会儿和你吃个饭,膏药味儿都能盖过饭味儿。”

    “是,改行不做律师之后好多了。”

    “看看,还省了膏药钱了。”

    “你呢?过得还好吗,这两年...”郑迪望着白书疑苦笑,他望着身旁的空位,端起了酒杯,不知道该和谁说笑:“只能是每天都过得精彩。”桂花、青梅的酒味,在齿间缠绕。烤肉的火盆里的,哔剥的响声。是那日婚礼,她白色衣裙,轻轻走来。是礼炮的轰鸣。是红色丝绒毯上的花瓣编织成的和弦。是他的,手掌中的纹路,怀抱里的轻声呢喃。香甜的醉梦。飘散在医院走廊的尽头,白色的挽联。他哭泣。走得决绝的人是案前祭坛的一捧香灰,压得他无法喘息。中年丧妻。长长的缄默,郑迪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对着白书疑说:“有空陪我去看看她吧,姚玉走之前还惦记着你呢。”

    白书疑端着酒杯低着头问:“她葬在哪儿呀?”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郑迪举起酒杯说:“以前我刚毕业那会儿,和老师查房,每天早上八点一到门口。每个病区总会有几个病人,指着他的病友跟我说,郑医生你先给他看看,他更不舒服。”

    白书疑的酒杯和他隔空击了一下掌:“同病相怜”。郑迪望着白书疑点了一下头。当时他不懂为什么,那么热爱篮球的白书疑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了省队的选拔。在年少气盛的青春里,他很长时间都在耻笑着白书疑的软弱,以为是他不够坚强。可是到了自己,才知道人生无常,愧对和悔恨,才是一切的常凶。就像他怎么都忘不了,自己的母亲躺在手术台上,作为外科医生的他,竟然也只能在手术室门前,苦苦等着那个结果。尽管早就了然于心:“放弃治疗”那四个字,那一页纸,还是会出现在他的每一个梦中。

    “这么多年,你也辛苦了。”屋顶上的灯火映在白书疑的脸上,白色、红色的光点,在他眼眶里,打着转。他看着烤肉季门前,人群淡去。幽幽灯火明。诉沉默。

    “你说,父亲他还有可能吗?”杯中青黄,抚上眉心,垂垂老矣。所有轻而易举,都要他耗尽心力。郑迪看着桌上的青梅酒,摇了摇头:“七、八年有了吧,人病的时间越长,离社会就越远。”老北京豆腐的香味,让白书疑感到羞愧。他过得越好,就越是觉得亏欠:“那他这种情况,是不是还不如去了。”

    “我爸呀,这一世也难,没过过什么好日子。被弃养、被收留,在孤儿院里来来回回转。唉。”窗格菱形雕花上,篆刻着他的伤痕。郑迪起身端着酒杯,座到白书疑身侧,拍着他的肩膀,无言的安慰。亲人离散,但凡说得出口的,都是些廉价的词语。

    “一会儿去我那儿吧,姚玉走后,我就一直住在她那里。我那儿空着呢,昨天才找人打扫过。”白书疑点了点头。

    “真可笑,意外来的前一晚,我俩还吵架呢。气得一晚上谁也没理谁。早上起来就去上班了,你说她是不是还在生气呢?气的直接玩失踪了。”郑迪摆了摆手,又叫了一杯酒。人的体面全靠着这半透明的液体,男人饮红了眼,女人映红了脸。夜色迷迷,一江意暖,一畔春寒。什刹海白色的石柱,南锣鼓巷老旧的建筑。远方灯火,闪烁。风沙不语,柳枝虫鸣,声声。天将明,所有的身躯都隐藏在了漫漫长夜里,黄包车的叫喊,餐具酒杯的碰撞,老餐馆熄灭了灯火。白书疑和郑迪就着黑暗,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挂满了风霜的人,走白了月亮,只为“回家”。

    白书疑挂上窗帘,趁着日色沉沉睡去。窗外细细绵绵的春雨,轻拍着飘窗。清风吹拂白色的纱帘,污浊。往日又在眼中升起。黄昏操场上,无人回望。闪着光的篮板,白色球衣轻轻荡漾,歌唱。跑道旁的少年招手,微笑。暮色中桂花满池。姚玉拿着两瓶汽水,慢慢走来。树下郑迪拍了拍白书疑的肩膀说:“后天比赛,还是我帮你盯人,你进攻。”白书疑飞快地挽着鞋带,点了点头,伸出手说:“我们一起进省队。”

    从师大附中,到家里要穿过三条蜿蜒的巷子,训练结束后,白书疑拎着篮球,在巷子里慢慢的晃着。太阳慢慢的降落,半边藏在云里,半边还挂在天上。推开家门,六点多的屋子里漆黑一片,客厅没有开灯,厨房也没有饭菜的香味。安静的像是小时候奶奶家院子前面的那间祠堂。他把手里的篮球靠在鞋柜边放下,换好鞋,拉开客厅的灯。走到自己的屋里放下书包,听到父母房间里的浴室哗哗的水声,走到厨房拿了一支冰棒。坐在窗前看着漫画。太阳渐渐落下,浴室里的水声还未停歇。他敲了敲父母卧室的门,没有人回答。他趴在门口,喊了一声:“妈”回答他的依旧是水声。他推开房门,说:“我进一下”打开了灯,看见母亲倒在床角的位置,□□着身体。被震慑的人,不知所措。急急忙忙地关上了灯,带上了房门,呆站在门口。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妈?”仍没有回应,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又打开了房门,慢慢的走向前,试了试鼻息尚存。他晃了晃倒在地板上的人说:“妈,您睡着了吗?”又没有丝毫反应,他跑出了卧室关上门,用座机打了120。白书疑站在门口一边,等着医护人员的到来,他看见穿着蓝色衣服的医护人员抬着母亲从她面前走过,他们拎着大大小小的仪器,把母亲抬上了担架。从医院的一扇门,进到另一扇门。最后是一张小小的单子。他记得那天开往殡仪馆的路上,他坐在母亲旁边,看着太阳一点点地隐退,余晖在母亲的脸上,红红的,躺在那里的母亲像是睡着了一样。他把手里那张写着死亡原因:脑出血的证明举到窗前,想把这一切都烧尽。可是太阳不是他的太阳,他只能微微闭上眼睛,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姑姑、看到了奶奶,还有出差未归的父亲。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母亲的离去也死去了。接人的面包车效率高的出奇,殡仪馆、水晶棺,临时灵堂。即便是夏日的夜晚仍然凉的心寒。他就站在灵堂里,静静地看着棺材里的母亲,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值班的大爷,看他可怜,是一个人来的,也没赶他回去。他就这样站着,站到双脚失去了知觉跌坐在地面上。大爷递给了他一瓶矿泉水,这才让他快些回家。

    白书疑望着门口黑漆漆的天,点了点头。人失去至亲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悲痛、不是愤恨、更不是愧对。这些复杂的情绪,现在只是一粒种子,还需要时间发芽、生根,需要在生活中每一个开心的、难过的瞬间里,汲取养分。才会长出荆棘,在不如意的时候怀念,在顺境里反省。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刻在骨头上,融进血液里。最终成为苦难。

    春日午时的惊雷,喊醒了白书疑,他缓缓地坐起来,扶着膝头叹了口气。走到窗边,天空灰黑一片,像极了那日晚上。他到现在还记得,那条小路,那一排牌昏黄的路灯,他就是这样走回了家。躺在地板上,撑着眼皮直到天亮,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嘈杂的背景音里,沉默,沉默着。父亲什么都没说,唯有急促的喘息。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记得那个早晨,他躲在被子里是怎样的颤抖和哭嚎。也记得医院透析机的样子,和医生那句送来的太迟了。更记得那场输掉的比赛,他伸出手拍着栏杆:“就在那天,那时,我的人生开始出现了转折。”而身处其中的人,无力察觉,不能逃避。只有在很久很久之后的此刻才能惊觉变化,他冲了一杯咖啡,转身走向沙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钱夹,钱夹里放着的是一张张泛黄的照片,盛满了老旧的回忆:二十四年前母亲站在复旦门口的样子;母亲抱着他时的微笑;和奶奶在龙门石窟前的合照;游园的草坪上举着的手;海边的晚风和姑姑坐在沙滩上,风扬起姑姑的长发;父亲把他高高地举过头顶他伸手去够挂在树上的气球...这张是在北京,那一张是在沈阳...他一张一张看着,照片从三个人,变成两个人,如今只有他一个人了。尖锐的小角,像一把刻刀磨坏了一个又一个钱夹。现在,原本锋利的过往,终于变得褶皱。如果不是靠着这些,十年过去了,早就忘了母亲的相貌。可是在不会遗忘的人的记忆中,逝去的生命正年轻,永远年轻。窗外飘进午餐食物的香气,白发的老人冲着楼下呼唤着未玩尽兴的孩童回家吃饭。在这寂静无人的空间里,白书疑终于放下翻了好几遍的照片,想找个人来说说话,他拿起手机,按着字母排序的通讯录,一眼就看到了爸爸的号码。鬼使神差的,他想拨出去那个号码:还记得初中,每次放学后都会和爸爸聊聊天,听他说说人生的选择,聊聊姑姑的绘画,谈谈他到爷爷奶奶家的经历。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印象里家里总是开一盏小灯,他端着酒杯,笑盈盈的看着我。回答着我提出的没有什么作用的问题,从金庸武侠里的人物性格、睡觉做梦的画面是不是彩色的、聊到以后和热爱、甚至会谈到死亡。我想,他也许是放弃了许多梦想,有许多后悔吧。可是这一切都随着母亲的过世,消失了。那些原本在他心中的好奇全都结束了,停止在了高中二年级。

    窗外雨声不歇,车辆驶过,溅起一层层浪花。恍恍惚惚,他拨了一通自己都想不到的电话,长长的提示音后竟然接通了。少女闷闷的鼻音,带着将醒未醒的慵懒:“喂?什么事呀?”白书疑站在飘窗前,窗外丝丝点点,断线。自己就在这世界的阴影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白书疑?你说话呀!”沈墨来之不易的换休日,被一通电话搅醒了。电话那头的沉默让她有些许恼怒:“三秒,再不说话我就当你打错了。”白书疑回了回神,终于开口了:“你今天有空吗?可以陪我聊聊天吗?”他的声音里一半忧伤,一半哀求。沈墨坐好,揉揉眼睛说:“请我吃饭?”白书疑轻声笑了笑:“好,我现在不在洛阳,等我回去就补上。”沈墨抓起床头柜上的耳机,清了清嗓子,说:“小朋友,你有什么烦恼呀?”

    “小朋友”这三个字轻轻扫着白书疑的心尖,有好多年没有听人说过了。他看了看手边的那个钱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沈墨躺在被子上,笑着说:“好呀,要不我去拿个可乐,再去点个鸡翅?”白书疑端了一杯咖啡,坐在圆凳上:“故事的开头,是一扇门,一扇圆形的石拱门。一个小男孩,出生在一家私人医院里。这家医院是打仗的时候外国人留下的教会医院。和别的值得被期待的生命不一样,他一出生就被抛弃了。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看着孤伶伶躺在床上的男婴叹了口气。因为床位紧张,他们商量不出结果,打算把他遗弃。但是一位打扫卫生的老人,看他可怜,就把他带到了方扫具的工作间,守着这个男婴。想等着他的生母回心转意。可是,不巧,最先找来的不是骨肉相认,而是新生儿肺炎。还不足月的小孩子,日日高烧。这位心善的老人,找来了护士和医生,可是因为年纪太小,各种药物都无法使用。最后他们就搭了一个木架,下面放着火盆,把小男孩放在木板上。躺了五天。烧终于是退了。孩子没有母亲却有一位年长的奶奶,十岁之前的日子,他都过得很快乐。可是到了上学的年纪,这位老去的家长终于败下阵来。苍老的身躯,让他无法再把一个生命养大成人了,各种病痛像旧友一样,时时登门拜访。辗转,他终于找到了小男孩的母亲。大户人家的小姐,在生下他后没几年的日子里也病逝了。老人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小男孩,忧虑大过开心。终于在他十岁那年,推开了他人生中的第二扇门,却是无情的驱赶。十岁的小男孩,站在客厅里,看着富丽堂皇的房子,感到委屈。前院的玫瑰,在嘲笑着他的不合时宜。他抬头望着倚在栏杆上的女孩,羞愧地低下了头。他觉得自己是一柄破烂的扫把,本该呆在扫具间里,却被丢进了舞厅中央。他委屈地哭了。此后,医院后面那间漏雨的小屋,就是他全部的天地了。白天他和老人一起去医院帮人打扫卫生,晚上躺在床上,看着废弃的病历,用捡来的笔在上面涂涂画画。这样的生活过了两年。”白书疑顿了顿,喝了一口咖啡,就像要吞下一口苦药。电话那头的沈墨,听得心一紧一紧的。她无法想象,原来有的人从生下来开始,就要历经苦难。白书疑缓了缓神,接着讲:“两年后,老人病逝了。十二岁的少年,看着倒在地上的人,都来不及抢救。他在那间小屋的后面找了一块空地,把老人埋了。又回到医院里,拿起扫把。只是为了混个一日三餐。前十多年的生命,都在那扇拱门里。夏日躲在停尸间里,和各位故去的陌生人挤在一张床上。难熬的冬日,从医院拿回去几件逝者的衣物,焚烧取暖。”

    “那是停尸房,和死人的衣服啊”。沈墨从冰箱里拿出来了一只橙子,正在扒橙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她惊讶的问着:“不会害怕吗?”白书疑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说:“不会,对于小男孩来说,活着比死可怕的多。”

    “活着要面对的都是一些逃避不掉的事,那些恐惧早就战胜了他对死亡的敬畏。”沈墨皱紧了眉头说:“然后呢?后来怎样?”此刻她把故事中小男孩的脸和白书疑的面孔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毕竟,人都喜欢用第三人称的语态来讲述自己真实的过往。再用第一人称编造谎言。吹嘘。

    “后来啊,一家孤儿院的老师去医院看病,见他可怜,就把他带到了孤儿院了。那是一道大铁门,里面住了一些等待被回收的垃圾。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他在门里读书、写字,像宠物店里的猫狗一样,向每位顾客摇尾乞怜。那扇门他进进出出有三次,第一回他被领走,是因为领他走的那家人家里没有男孩,可是过了一年‘母亲’生下了一名男婴,看他不是亲生的,又念他年纪也大了也养不熟。又把他退了回去。第二回,这位‘妈妈’因为丈夫常年外出,自己身体也不好想找一个‘仆人’。可是没几个月,第二位‘母亲’她自缢了。他自己回到了孤儿院,那年他就要十六岁了。他看着那扇大铁门,感觉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到头了。每天带着孤儿院里的弟弟妹妹在院子里玩耍,听着‘爸爸、妈妈们’聊天。慢慢地他也接受了要在这里度过余生。那天,他正在院子里看书,来了一对中年夫妻。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要孩子,正好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小男孩。他又被带回了家。这一次他终于走出了那扇大铁门。这是一对大学教授,小男孩推开的是那扇名为‘家’的大门。同时也打开了一扇窗,他终于和别人一样了。”

    “那这个小男孩,他现在还好吗?”沈墨小心地试探着。白书疑低了低头:“也许还不错?”

    “总之,他和别人一样上学,中专、高中、大学。和女人结婚,见到了同父异母的姐姐。有了小孩。在小孩六岁多的那一年,他的‘养母’去世了,昏昏沉沉的过了大半年。灵堂前他没哭,也没悲伤,生活依然。七年后和他最亲密的姐姐也自杀了,他没掉眼泪。又过了三年,他的妻子突发疾病过世了,他依然没哭。可是在一年后,他却推开了一扇门,一扇再也没有办法回头的门。”

    “那,这个人是你的亲戚吗?”

    “对,他是我的爸爸,名叫白檀。”

    北京的雨停了,太阳穿过云层,发着火一样的光。一杯被打翻了的橙汁,沈默扯着抽纸,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书桌上的残局。“那叔叔,现在还好吗?”沈墨把纸团丢进垃圾桶里,站在阳台上,看着日色西沉。

    “他啊,他现在落在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在一间只能他进得去的房间里,努力忘记所有的事。”

    “他推开的那扇门,是精神病院的大门。”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母亲、姑姑、家人都在他年幼的时候离开了。唯一的父亲,也在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怪不得和他相处起来并不轻松,说话也像是模拟好了似的,也许“生命”对于他来讲过于沉重,才会压得他无法喘息。

    “白书疑,我听了你的故事,回来记得请我吃饭。东方红文创园里有一家小店,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吧。”沈默坐在阳台上打开窗户,日落时的微风,总让人留恋:“你的故事太苦了,我们得去补点甜品。”白书疑看着天空的颜色慢慢淡去,变浅。似乎自己心里那块压了好久的石头,放下来了一点。早就把倾诉和软弱划等号的人,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容器,装满了亲人的苦难、和他的自责。却忘了要留一丝位置给自己,给以后。他看着手边的白水无色无味。让他觉得那些他咬着不肯放手的过往,也许是可以试着轻轻放下,淡淡的转身,点一杯甜腻的饮品。“好啊,等我给爸爸过完生日就回去了。”互相道了再见,白书疑放下手机,点了一支烟:“天都要黑了啊。”他靠在沙发背上,微微闭上双眼。自从回到北京以后,所有的感官都被唤醒了。只要一想睡觉,就看得到母亲躺在地板上的样子;看得到奶奶过世时,浑身插满管子的样子;看得到姑姑在痛苦中走向生命终点的样子。他摘下眼镜,抬了抬眉,看着满屋的空空荡荡,不知所措。背包里两天没碰的稿子,终于被他想起来了,他看着五六十张的A4纸摇了摇头,身体像是启动了某种保护机制。下意识的想要逃离这项工作。想要回归正常的“人性”。如果说文字有性格,那小说就是一个撒谎成性的坏小孩,新闻稿就是只说实话的老爷子。“事件”一旦载体确定那里面的内容,就会被套上某种性质。小说,成了虚构,里面的人,也都是“假面舞会上的人偶”包括我。终有一日,也会成为别的故事里的注脚。静静躲在书本的某一页里。

    他拿起手稿,一点一点的理清思绪:“我”该上高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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