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

    朱启路走到底,再左转。第三间,就是我的“家”。前院种着榕树、玉兰和几株桂花。草地上开着的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独栋的小楼,墙面上的红砖的缝隙里,长满了青苔。我伸手轻轻触碰,小叶片毛茸茸的触感,像那只摆在床头的玩偶。夏日四五点钟太阳未落的时候,风吹过来,门边从墙角处延伸,爬了满墙的爬山虎,像一帐纱帘,轻扬着过往。这里以前是姥姥和姥爷住的地方。屋子里木制的地板,踩上去吱吱呀呀的,像是在唱歌。客厅那幢座钟,还停在姥爷去世的那一天。钟摆上已经挂满了灰尘。楼梯窄的只能一人通行。穿过窄小的楼梯,上面是三间卧室:妈妈和姨住一个通间、舅一间、姥姥姥爷一间。我打开窗户,看着外面,远处的海面,天际线上的雪山。也算得上是百无聊赖。也许是我之前的生活过于精彩,现在才会对付不了这种“平常”。暑假,升入高中前,我在这附近又找了一间画室,面积不大,摆着几个画架和一张静物台。比原来常去的那间小了很多。但这里满足了我有人又安静的诉求,我几乎每天都泡在画室里,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流浪汉,身上散发着恶臭。小心翼翼的躲开人群,钻进一个小小的角落。不言不语。长长的下坡,我每天都要穿过这个蜿蜒的林荫小路,听着蝉鸣,慢悠悠的走回家。

    “曾然!”我听到身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转过头,看到一个高个子的,留着寸头的男孩子。手上拿着一根项链,丝丝的水纹在阳光下轻轻闪动,是断了线的泪珠。他微笑着朝我走来,晃了晃手中的那根项链说:“这是你的吧!掉在画室了,给你。”

    “嗯,谢谢”我伸手接过那根姨夫送的项链,手腕上的痕迹在阳光下看的格外清晰。我赶快拉紧衣袖。掩耳盗铃。他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走到我的左侧“我叫张石安,坐在你后面。看你也不说话,给个机会认识一下?我有个乐队,在酒吧演出,就在前面。从画室出来过两个路口,有个小弄堂。你一过去就看得到。来听听吧。”

    头上的树叶沙沙作响,手中的项链项饰信物一样,被我挂在脖子上。提醒着过往。我天真的以为,只要大大方方承认地,就不是什么背德罔行的事。素履往,无咎。我低头带上了项链:“不感兴趣”

    “去吧,去吧。你平时回家除了画画,还有别的事?”他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我没有办法告诉他我回到家后的事情。我面前那双拦着我的手微微颤抖,眼神闪躲。叼着烟的嘴,像是被烟烫到了。说话也不怎么利落。可是,明明该闪躲的、该藏的人,是我。

    “你会弹琴吗?”

    “啊?吉他?会啊!”他疑惑的看了我一眼。“跟你去可以,但是你要教我。”我把烟从他嘴上摘下来,放在花坛上,用力按灭。

    “…嗯……好。成交”他红着脸,冲我微微一笑,眼神中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神情。

    酒瓶声、歌声,外面的人疲于奔命。里面的人,寻欢作乐。叮叮咣咣,乐不思蜀。推开门,只觉得月亮晃眼。一看,原来是太阳。路上晃荡的是我,是鬼怪游魂,披着人皮躲着太阳,四处逃窜。回到家,拉上窗帘。如果,伊甸园有窗帘,亚当和夏娃也许就不会被赶出来了吧?果然,不愉快的记忆,也都隔绝在窗帘后面了。我救了自己。看似救了自己。短暂的获救。

    此后我和张石安常混在一起,我成了酒吧里的常客,那个暑假。我学了吉他以及抽烟。在他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坐在小窗前和他一起看着烟丝飘散。躺在沙发上,听着乐队排练。他递来一杯酒,坐在我旁边:“曾然,我们会结婚吧?你到年龄就可以结婚了吧。”我接过那杯酒,淡黄色的液体,拿在手中。我想到了父亲和母亲我想不明白结婚到底是什么,也不懂父亲和母亲他们之间的沉默,说不出恨,但也没有爱。更不理解父亲过世时,母亲的悲恸。点燃一支烟。满腹不安:“再说吧,你不打算出国学音乐了吗?别约定的太早,等你出去转回来再说吧。到那时你说不定也就不想要我了。”不想回答的问题,就用新的问题抛回去。看来我学会了“虚假”。打开窗子,路灯下人来人往。

    “曾然,我很爱你。你爱我吗?我常常感觉不到你的心,不知道你为什么每天对着外面只有马路的窗户在想些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吗?”他过来抱着我,摘走我手里的烟。自己默默吐着烟圈。爱?这个字我无法理解。什么是爱?承欢吗?还是共享一支烟?还是想要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在我的生命中,有遗憾、有不甘,有错误、有亲人,可是我独独无法理解爱。

    “爱,不爱为什么会跟你上床,吸同一支烟,还一起出现在画室。”这次,我不是□□。而是一个骗子。拿着他编好的剧本,让一个没有能力去爱的人,出演一个为他人着想的小情人。可笑。他满足的吻了我。窗外川流不息,窗内心猿意马。台灯下,书桌前。我把什么是爱装进信封,封禁心里。从这里发出去,渴望能得到那个人的解答。更希望那个人就是他,那就证明了,我的一切行为都有据可依。就像用错了计算公式一样,所有荒唐的行径,都不过是被爱冲昏了头脑。床边,吉他声,是他在波动情绪。暗红色的灯光把少年的发丝涂成金色。随着音符渐渐变深。我像个乞丐,伸手环上他的脖子。乞求被爱。夜色深沉,我告诉自己在这里度过余生也许不错:我决定爱上这个弹着吉他的少年。

    沙。沙。沙。

    咬了一口的苹果。

    石膏、静物、人像

    木屑、油彩、墨汁

    在角落五彩斑斓。

    深吸一口气。

    噗...

    撕断。

    暖色的白。

    画室里的铅笔灰、用力在纸上摩擦着橡皮、每天变换着的主题和内容。挂在墙上的,摆在柜子旁边的,从未转过的时钟。各式各样。这让我觉得一切如常,像我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画室老师姓范,一头花白的头发,带着眼镜,一双布鞋。黑色上衣,他坐在院子里捧着一杯茶,悠闲的翻着画册。画室是大平层,墙上挂满了画。没有楼梯,地板是白色的瓷砖。门口右边有两扇门,他的“家”就在其中的一扇门里。偶尔他的学生会回来看他和他聊天,或者是帮他给我们改画。这里不收取任何费用,说是老师,其实也都互相不打扰。没人催促着上课,也没人撵你回家。想不想画全看心情,在这里发呆一整天也没人管。只有写在门口的四个大字:“禁止喧哗”,提醒着这里是个“教室”。

    我的座位紧挨着窗户,窗户外面是一棵柳树,长长的垂髫可以伸到窗子里来。我经常打开窗,扯下一片小叶子,把它放在画架上。一天一片,就这么攒着。日子也就过了。时间长了,总有放不下的时候,等它们堆不下了,我就把那些枯黄的、破了的,重新还给柳树,丢到树根旁,画架上始终欣欣向荣。

    “磨剪子类,换菜刀。”窗外的吆喝声,让我回神。裁好画布,在这里度过白天。一边听着鸟鸣虫叫,一边往画布上涂着颜色。没有计时工具,我也不愿意带表,只有光线打在墙壁上的颜色变化,提醒着我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张石安有时会和我一起来,有时下午才来对着画布发一会儿呆,等到天黑。晚上穿过窄巷,不去酒吧的时候我们就一起走回家。绕过长长的下坡,石板路两边开满了白花,一路暖黄的路灯,住家户隔着窗户飘出的三两声争吵。炒板栗、烤红薯、煎包子的味道,随着炊烟上升,飘散。缠绕着来来往往的人。出租屋的巷子里一窝小猫,伸个懒腰,慢悠悠地晃过来,蹭蹭我的裤脚,抬着毛茸茸的圆脑袋看着张石安,像是认得我们一样。许是被烟呛得,我不住的落泪。他搂着我认真的问:“今天晚上想吃什么?”那段时间,我感觉活着,真实的活着。每天早上的小笼包、米粥、生煎,把我叫醒。他吸着烟,聊聊他们的乐队。给我演奏他新写的歌,阳光洒下,那个暖色调的少年,抱过不堪的我。我好像懂了什么,像拨开一只新鲜的橙子,可口。不用费力就可以轻松得到。这就是简单的快乐吗?

    吃过早饭,和他摆了摆手,就走出了家门。画室里正在写生人像,我坐在人群中间,看着一双双审视我的眼睛,感到不安。墙角处光线的颜色提醒着我:下午了。我环视四周想要找到张石安,可是他爽约了。窗外的天空渐渐变成了橘红色。是那只我出门前吃的橙子,虽然可口。但是我却忘了,越简单的食品,保质期就会越短。夏日的一个午后或一个晚上,就足以让它变质。

    晚上我独自穿过窄巷,灯火依然。出租屋门前围了一圈的人,我扒开人群向前走过去。门前的台阶上站了两个警察,他们看着我摇了摇头说:“你住在这里吗?”我点了点头,一个警察伸手递给我一张纸:“他在上海没有亲人,确认没问题就签字吧。”纸上密密麻麻的字,每个字都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我眼前摇晃。那一瞬,我忘了我是谁,也忘了我叫什么。拿着笔的手不住地颤抖,像是第一次拿笔的小学生,在作业纸上签下了“曾然”两个歪歪扭扭的字。白了,空了,又没了。什么都听不见了。

    鲜红的像过年的灯笼,

    星星点点。

    是礼花、是烟蒂,是他。

    是燃烧着我的炼狱。是在纸条上写着“好好生活,好好活着”的他。

    他走得那么决绝。我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就像是一个失明的人,劝另一个盲人要去看看这世界的缤纷。终于我决定要爱的这个人也离开了。上高一前,我休学的那段时间里几乎天天和他在一起,但是我却从未画过他。印象里的他,高高瘦瘦的,近视却不戴眼镜。显得眼睛始终是蒙了雾的样子,嘴唇棱角分明。在他走后,我开始试着默画他的样子。像要完成一个任务,证明我是爱他的,证明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由一种更神圣的情感指引的结果。可是明明该做些什么,却也总觉得无力。推开门,我像是过年时庙会里杂耍的弄臣,丢了把式件,孤怜怜地站在人堆里,惊慌窘迫。退回到那间小屋,努力抹掉张石安的痕迹,就像铲掉画布上多余的颜色一样,剔除掉回忆。努力重新回到坐标原点,回到我认识他之前的原点。如果说修正是一种方式,那我的人生就像一匹缝满了补丁的破布,涂涂改改。满目苍夷。放在哪里都显得不入流。就只能巴巴地望着空了的油画布,呆呆地看着夏日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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