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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裹挟的自由

    写了又扔掉的草稿纸,在家里堆了满桌。越看越觉得平庸。他滑着一只火柴,红红的火苗左右晃动。是空气中细小的灰尘,飘荡,飘荡。白书疑拿起桌上的稿子,小小的一角,骤然明亮,微弱的火光:“是不是可以取暖多少也有点实际效果?”他看着火苗微微地向上涌动,翻滚。一寸一寸。就要把那些带着墨印的字迹吞食。突然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牵动了他,不假思索的他伸手拍打着、用脚他灭了刚刚引着了的稿件。“至少要写到结尾吧?”他用手触碰那页纸,灰黑色的边缘,细碎的,墨迹斑斑,落在他的脚上、鞋底上。污浊。多少天了?白书疑自己也不记得了。坐在书桌前,用手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脸颊,努力地抽离出来。自言自语:“你是白书疑。”他起身走到水池边,把头埋在脸盆里。突然间,他多想再去把那些稿子全部烧掉。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就算转换了性别,那个“我”即便是在故事里,还是会被刺伤。他望着窗外,晴朗的天空。在所有出口多被堵死了以后,仅剩的那个小小的望风口也让他无法喘息。“就要到结尾了,每个人物都要迎来自己的结局。我也不例外。”他把那页破碎的稿子重新捡了起来,放在桌子上。对着电脑:“就写到结尾吧”。

    驶过蜿蜒的公路,身后的楼房在我眼中越来越小,灰蓝色的水泥路面,也变成了坑坑洼洼的石子路面。从只有一排行道树,变成了两侧绿油油的树丛。路线直了又弯,绿色的法梧桐,满地草籽。桂花的香味从车窗里飘进来,又是一季的秋天,车窗上的阳光断断续续的,过往的很多个秋天我都记不起来了。现在这个秋日,随着车子左弯右转的,也望不到头了。我垂着头看着指尖上的阳光,说不出来的难过。就像是时间里的逆行者,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唯有我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后退。新的一学年了。我做了转校插班生,原来的那所学校回不去了,妄想在这里重新开始,可是哪有那么多重新?学校的标语挂在大门口,写着“读书是唯一的出路。”这里的老师教学风格倒是和标语表里如一。军事化管理。因为这所高中所有人的唯一目的就是教化改造我们这些行为不端的人,他们认为如果我们连成绩都没有,以后根本就是社会的毒瘤。所以这里除了成绩其他一切因素都可以排除。我们所有人都住在一起,住在学校旁边的房子里。一间卧室睡八个人。像是等待被宰割的牛和羊。为了不让学生分心,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就被要求换上了统一的校服。妈妈和哥哥很满意的拍了拍我的肩膀,和老师握手后离去。还记寝室走廊上的那个小小的窗户,我就趴在栏杆上看着他们走远离开的背影,竟有一丝丝窃喜。这里的课堂不许东张西望、不许吃东西、不能喝水、下课不能交谈,就算讨论问题也不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会把自己和坐在一起的同学当成竞争对手。如果不遵守其中的任何一项规定,就会被请出课堂,一天都不能上课。而检举、告发你的,就是你的同班同学。他凭此可以得到老师的赏识,顺便老师还会多给他讲几道题。

    于是这里成了井然有序的法庭。所有人都正经危坐,所有人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既要不耽误学习,也要为自己争取权益。一有不合群的人就要马上向学委报告。学委不是由最听话,成绩最好的人担任的。而是由一群“小混混”担当。他们人高马大,没人敢反抗他们。他们的存在就是纪律,虽然老师也不怎么喜欢他们,能不接触就不接触,但是没有什么是比“内部管理”更有效的方法了。我的座位在墙角靠窗的位置。每天上课我都端端正正地做好,心里想的却是一些别的事。黑板成了我的画布,我盯着那一片黑,创作绘画。也算得上安静。

    “大家好,我是柳琴。”这一天是来了一个转校生,坐在我前面的位置。长相温和,皮肤黝黑,两个麻花辫,大大的眼睛。嗓门很大。自我介绍后开始上课,她不知道这里的规则,在课堂上吃了一只香蕉。无数双盯着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盘算:这回该是我了吧。凝结的时间,屏住呼吸。她手里的香蕉终于成了犯罪的证物,一双想要拦着她的手终于也被判了「连带」。

    而迟到的我站在教室的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她被请出了教室,而替她辩解的人也受到了惩罚,要刷一周的厕所。不能为别人辩解,更不能制止本该犯错的人。如果有谁制止了这个人,就会受到更严重的惩罚。这里的所有规章制度,都是为了帮自己在相同条件下获得最优待遇。这里的每个人似乎天生就学会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对不起老师,我来晚了。”毫不意外,睡过头的我也被请出了教室。

    至于我为什么会被送到这里,妈妈和哥哥一致认为是之前的生活太自由了太轻松了,才会让我走向不可救赎。他们其实错了,我的一切要想拨正,只能倒带重映,退回到我出生之前。学校的宿舍是上下床,我们像是随时战备的军人,所有人在相同的时间醒来,相同的时间吃饭,相同的时间上厕所,连梦到的内容都一样。人和人没什么不同了。没有私人物品,本子、书衣顿、钢笔,都一样。唯一的是,唯一让人觉得还有不同的是,那就是成绩单。来到这里之后,任何的自我都不存在了。没人在乎谁能够背诵纪德、但丁、还是叶慈。没人关心谁能绘画、演奏、还是书法。这里唯一能让人侧目的就是分数。没人和你谈论彩虹、阳光、微雨。知识、文明、真理,带来的不是自由,而是禁锢。没有时钟,铃声等于时间,铃声一响所有人都行色匆匆,我们走起路来不看天空,也不留意脚下,只是匆忙。如果要问去往哪里,一定会得到统一的回答:前面。可是就像卡夫卡笔下那条通往城堡的路一样,前面是什么?没人在乎。

    来这里一个月后,我已经忘记了画笔擦过油画布时的欢喜,忘了对未知的渴望,也忘了我是谁。我已经和他们一样了,我是他们的一份子了。我甚至已经背不出“Where The wave of Moonlight glosses, The dim grey sands with Light.”的下一句,我站在办公室的门前,问我的英语老师。他甚至以为我是个天才,这是我的作品。当我告诉他这是什么的时候,他却指了指我说:“下次英语考试就在两天后,好好复习。”这里的人,不会询问,也没有渴望。默默地活着。努力的考试,却不知道努力的终点在哪里。只有最高的成绩,和最基本生物本能。

    “你打算去哪儿?”我和柳琴被赶出了教室,坐在早就废弃的体育器材室的门口。无所事事。“我跟姐姐从新疆来的”她递给我一颗糖,我们俩面面相觑。她讲她的草原、同学、荒漠,和肆意的欢笑,偌大的校园只剩下我们俩,唯有风听见了我们的欢聚。

    “课堂不允许做一切除了听课以外的事”我接过那颗糖,看着她说:“休息的时间也不可以交谈。只有午饭后可以聊天”。她安静地点了点头。无聊的内容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我时常有一种我还呆在医院的错觉。我开始怀念外面,故意晚到,故意上课铃响后去厕所。我站在操场上,我远远地望着,这所严谨的学校“H”型的三层楼,高一在一层,高二在二层,高三在顶层。看向这栋白色的教学楼,莫名其妙地,我想到了奥斯维辛集中营。

    树叶落在我脚边,

    回转,飞旋,

    一笔一笔勾画着过去。

    伸长脖子眺望,眺望,眺望着。

    是重复的昨天。是拷贝纸下没有尽头的复写:三年。

    嘘~静声停歇,脚步声中撞进一双笑眼。

    “曾然,你竟然睡着了,我故意大声说话来着。好无聊啊。”柳琴挨着我坐下来,被撵出教室的我俩,是异类中格格不入的异端,是被放弃的人。不会有人来拯救,无人替我们感到惋惜。“你说当时修拉是不是也是这样所以才不爱说话的?”她看着我的眼睛明亮皎洁,被放逐了我们感到自由,无比的自由。可以谈论任何我们感兴趣的事。“据说他是性格腼腆,是性格导致他离群居所的。”摸摸兜,偷偷带来的烟还剩两根。点燃,火苗代表的不是希望。这就是我们的高中生活了?他们口中正常人该过的生活,就是这种无法喘息的日子吗?柳琴手里拿着一片树叶,在指尖轻轻绕着:“唉,我说,你们这里的高中生活为什么这么无聊啊。很不适应。”我看着她扯了扯嘴角:“是啊,没什么意思。”和医院也没什么不一样,我甚至怀疑这里的人都像我一样,生病了。我盯着眼前的这座教学楼,越看越觉得这里也是一间医院。不过有一点不一样的就是忙碌,日复一日规律的作息,课程安排也让人应接不暇来不及思考。渐渐地她靠在我肩上,看着太阳远一点再远一点,然后伸出手臂触摸云朵。默然。她眼中的光暗了又亮,呼吸间彻底熄灭。在树叶飘落手掌的时候问声:“那你之前的高中是什么样的?”她放下抬起的手,耸了耸肩深吸一口气:“有人聊天,上课轻松。可以穿不同的衣服,有人谈论爱伦坡、毛姆、司汤达。也可以谈论杂志、报纸,各种新奇的东西。还可以聊兴趣,不用按照完全一样的时间起床,夏天晚上九、十点钟了,太阳还挂在天上不肯走。天上的云真的就在眼前,抬头就能碰得到鼻子。马路也宽的一条车行道可以并排走三辆车。有奶疙瘩,特别好吃。掰一朵葵花,几个朋友月光下门前坐着可以彻夜聊天。”原来真的有另外一种生活。她的头在我肩膀上沉了又沉,转过脸。我看着她微卷的睫毛问:“那你一定很怀念吧!如果可以,我也想去你来的地方看看。”明惑,淡然的温暖。亘古以来就是这样遥远。她来的地方也许会更加自由?我也说不准。“一定会的,一定会有时间,也会有机会去看看的。”她看着我,两颗小虎牙在阳光下错我笑了笑。但是,到最后我也没能去她的家乡看一看。

    中秋节是在周五的下午,大家似乎都不怎么在乎了。明明表现好的人可以和老师说一声就能提前回家,可是却都无动于衷。也是,这里大多是被精雕细琢过的人,被家庭打磨光滑,被老师画上纹理,然后自己再用刻刀划掉一切不重要的东西。比如休息、感性、欲望。最后变成一台机器,不知疲倦,永远转动。“曾然,你回家都在干什么呀?我是说除了写作业以外。”突如其来的自由,会让习惯了被安排一切的人慌了神。我迷茫的看了看周围,空荡荡的空气中一丝丝尘埃都没有。我们迷茫的看着对方,蓝色的校服在风中飘啊,飘啊地。我们像是挂在一柄柄降落伞上的飞行员,可是没有地平的远方,要怎么降落。“大概是去画室画画吧?”我为自己能想起这么件事而震惊。“我没有事做,我可以去看看吗?”她小心翼翼的发问,眼神满怀渴望。我点了点头。“你在画室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啊?”喜欢?这个词上一次听到,是什么时候了?有几年了吧。但是不幸,这几年里我的理解没有丝毫的精进。我想没有讨厌就算喜欢吧。虽然有过经历,但是,我不怎么了解。我低头,花坛左边缝隙里有一只小蚂蚁,举着一片馒头屑慢慢的爬着:“什么叫喜欢?”也许是在这里扮演他们口中的“好学生”如了迷,我才会如此的,不耻下问。说出让自己也吓了一跳的话。她震惊地看着我:“当然是第一眼见到就想要拥有啊。”我低了低头看着蚂蚁在树荫下,成群结队,慢慢地搬着家,我想那我甚至不喜欢我自己。见到就想要拥有吗?那是我小时候了,想要一支钢笔用来写东西,着魔一样的想要靠近和拥有。为此我拼命考试,努力学习,从不违背父亲和母亲的任何要求和指令。甚至不惜远离我最喜欢的朋友。每周要和他门朋友的孩子们聚会,学习在人前表演舞蹈。可是到最后,那支钢笔也还是被人买走了。也许,是得到自己喜欢的太困难,困难到我时常要长出一口气。我才会不放任何真心的,完成所有人的期待,在他们的剧目里,跑龙套。终于,我学会了自我说服。自那之后,我的人生再也没有我想要得到的了。无一牵挂。像脱了线的风筝,除了坠落别无他法。

    忙碌是整个高中的主旋律。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天生就是个逃兵。在学校想要逃离考试,在画室想要逃避平庸,在家想要逃避重复。渴望追求的“意义”又会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半途而废。我什么都无法留住,什么也不想拥有。晚起、故意忘交作业。我虽然没能演好这个“好学生”,但我想我学会了怎么饰演一个正常的小女孩。每周和黄医生的见面成了我的保护伞,我心安理得地呆在画室里,在酒吧游荡。高三上学期的期末,我照例要到学校参加考试,平时不上课,撒个小谎就过去了。考试不考,成绩没有,就没有办法交代了。这次考试结束后,我第一次被这所学校的老师请到办公室,班主任老师指着她办公桌上的小纸条,一条一条的念给我听:“曾然是同性恋、曾然精神不正常住过精神病院、曾然和男生上床、曾然吸烟”。我看着她办公桌上的纸条,没有办法反驳和解释。只能站在她的办公桌前,背着手。低头认罪。她用手敲着桌面说:“曾然,这些都是检举你的纸条。这些事我不管你做没做过,就算做过,那也是你进来之前的事了。这里唯一让人无话可说的,就是你的分数。”分数?要是一切都是可以量化的,那人的一生该多么清晰明了啊。她端着茶杯看着我:“你要知道,在这里没有人有多余的时间,每个人都很忙的,你以后打算干什么?你有明确的目标吗?没有目标的人,会被时代淘汰的。你要努力。”我看着她水杯里漂浮的茶叶,上上下下冲我点着头:是啊,小说要写序言、绘画得有背景、写歌要谱前奏。所以人也要有目的吧?我竟然惊愕于自己真的是个正常的人了。

    既然目的是唯一的准则,那中间的过程似乎也不重要。就像试卷上的标准答案。只要能将正确的结果放在结尾,作答的过程根本不会有人来深究。所以我摒弃了中间的过程,学校几乎不去了。黑夜,白昼。缠了一圈又一圈,一轮。时间的背面,定格。续写,兰叶春葳蕤。惊鸿一瞥,皎洁。遗落,窗台上的那捧绚烂,带走了时光。立夏。一个我,站在门前。那个老人,好像几千年以前就这样了。吉光片羽,这个词仿佛是为了他专门发明的,就连默默无言的空气,也会因为靠近他而璀璨耀目。

    “曾然来了。你今天不上课吗?”范老师起身放下画笔,擦了擦手,朝我走来。

    “学校今天放假,想来坐一会儿。老师在画什么呢?”我看着他身后的那幅油画,稍稍震惊。我来这里两年多,从未见到老师创作的作品。颜料管左边的画桌上,正正的摆着一个本子,蓝色皮制封面上零零星星的霉点,是褶皱了的过往,被封存在纸张上。秀丽的小楷,笔记本的纸张暗淡了,黑色的墨迹却泛着光。

    他指着画架上的那幅油画说:“正好,我在画一些印象里的旧人旧事,你来帮我调个色吧。”我走过去,微微一怔,在看到那副画的时候,竟然感觉像是在照镜子。我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画中人似乎是我的前世?墨绿的背景,不悲不喜,又悲又喜。画中的女子靠墙站立,一身墨绿色的旗袍,一只白猫依偎在她的怀里。狭目,温和又坚定。这抹温柔不是我。周围的环境不勾画,只是排笔,一笔一笔的都是思念。

    “范老师,您在画的是师母吗?”笔未到而意已达。“是啊,她是学考古的。油画、壁画、雕刻都很在行。身上满是灵气。每次看到你,我就有种有见到她了的错觉。”他指了指身边的凳子,让我坐下来:“曾然,人活一辈子,不长。不用听别人讲什么,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够了。做你乐意做的。什么议论、评价,都不要去理他。时间一过,不重要的事连记都不记得了。”

    “但是,我之前的做法…还有些事。”我疑惑的看着眼前的老者,仿佛他可以用三言两语讲清楚我的人生轨迹。”我拿起一个新的调色盘,白白净净的,没有沾上油料,没有色彩,也就没有污浊。他递给我一支笔说:“那是你心里出现了偏差。曾然,内心空洞的人要先找得到自己,才能填得起空缺。一味地寻找会让你迷失的。”我握着笔,轻轻一翻。调色盘上的颜色已经是新的天地,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看向窗外。画中的女子看着他,看着他们多年未见的时光。”我把调色盘递给他:“老师,您很爱师母吧。”他放下茶杯说:“爱,当然爱了。”我低着头看着自己手指缝里的倒刺小声问:“可是…老师,什么是爱啊?”是早上在一张床上醒来?还是吃同一碗饭?还是罔顾伦理的勇敢?我多想证明,这些我都做过的事,都是合情合理的感性的冲动。他递给我一支排刷,从抽屉里取一只小号的油画笔,在调色盘上沾了一点蓝色:“这问题,柏拉图解释过,杜拉斯说过,叶芝也阐述过,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解答。我们那一代人,很多都是父母之命。遇到谁遇不到谁都是缘分,要我说,爱情就是在漫长的糟粕中,你依然觉得她是唯一的她。曾然,无论哪种答案,在回答这个问题前,你要勇敢一点,要有过完这一生的勇气。无论遭受过什么,以后还要遇到什么。”我看着那抹蓝色,一竖一横的,被安排在画布上。回顾自己的一生,范老师倒是一语中的。这一生,我始终都未勇敢的选择过、反对过。不敢为心中仅有的爱找一个寄托,不敢面对曾经的自己,不敢对未来有任何期待。也从未找到过自己。深深浅浅的蓝色,望着十三岁时就被我放弃的自己,那个穿着白色短袖的小女孩,被我亲手埋进了土里。她流着泪看着我随波逐流,每况愈下。我和谁什么关系,我在扮演谁期待着的自己。都是我未曾反抗的结果。既没有办法完全承认,也学不会全然接受。我就卡在虚幻和现实的中间,等着日轮落下又升起。我想我是该谢谢老师,在种种情况下,还收留我。放下调色盘,从书包的口袋里找到了一支烟,想了想又把烟放到了画架上。

    范老师捏着画笔,指了指那只烟说:“想吸就吸吧,戒烟也得有个过程。你那副画《神女》我觉得画的挺好的。”我想到了李舒,叹了一口气,周围静悄悄,只有这一声声叹息在心底回响,此起彼伏,飘在空气里的声部是主旋,心里的叹息在和声,了无生趣的二重奏。范老师推了推眼镜说:“我当年在意大利留学本来学的是化学,但是从迷上画画后就赖在画室不走了,那会儿我们这些出国的人,本来抱着目的是回来建设祖国的。我沉迷在颜色堆积的油画中回不了神。我身边的朋友都在劝我别画了,让我赶紧回来。只有你师母觉得喜欢就是喜欢,她支持我画画。你看啊,我们那会儿都是中国人,思想比较保守,意大利那里画人物喜欢画裸体,题材画宗教,玩达达主义。你画古典主义,虽然没人说你错,但是接受度就是小。就像现在,人人都画风景、画老人、画静物、玩列宾美术学院那套东西。你要是画超现实,认可度低一样的。”我手里的烟灰缸盛满了失落,说不上是作品不被接受比较难过,还是李舒这个人再也见不到了比较难过。

    “曾然,超越了现状的作品,总要时间才能接受。多些耐心,不是谁的错。千万年,西方东方都一样。”是啊,人类很狭隘,但是我爱人类。我为我是这千万分之一深深而骄傲着。

    啪,

    紧闭双眼

    磅,磅,磅,

    梨膏糖、月饼~ ~

    呜

    橙色和蓝色的中间

    叭!

    判了死刑。

    夜幕低悬,画室的灯亮了,一片空荡。叫卖吆喝撞进窗来。一盏盏路灯提着自己匆匆赶来。画室、路灯。蓝色的静谧,橙色的温暖。我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停在这里,停在这个世界。或者该在哪个没有我的地方。手中的铅笔不经意间被折断了,留在纸上一道抹不去的痕。我望着窗外圆圆的月亮,中秋节,就这样过了。

    雨后和柳琴手挽手穿过杜鹃花丛,随手采下月光披在身上。一步一步朝画室走去,范老师微笑的看着我们俩,端着一杯茶轻轻摇晃手里的画笔。一天就这样开始了。“你们画室也太好了吧,终于可以说话了。”柳琴开心的看看石膏像,动动景物罐,摆弄着从来没有走过的挂钟。“你要是弄坏了,就留这儿当模特。”我把刚削好的铅笔放进画桌的抽屉里。好像是很久都没画过素描了。范老师摆好景物后拿来了画架坐在另一边,也开始画画了。柳琴一会儿看看我的素描,一会儿看看范老师正在画的油画。觉得无趣,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本小说看了起来。时间就像有魔力一样,只要一过了中午,就走的飞快。月亮如约而至,微微欠身后说了一声“再见”,范老师看着杯子里的月亮点了点头,回了一句:“路上慢些”。我和柳琴就着昏黄的路灯,走回了家。

    “明天我还要去上课,一周只能来这儿两天也太没意思了。”柳琴不情不愿的收拾着她的作业,叠好又拆开的衣服说着不愿理离开,最后是满满一书包的日常,堆在桌角“是啊,你去学校我自己也多少有点无聊。”我看着蝴蝶夹下,一张张画稿,收拾好这两天的难得,听着她的抱怨学校的种种,觉得生活也许还挺有趣。因为那副《神女》和范老师的举荐我被美院破格录取后,每日每日地在这间空房间挥洒用不完的生命。我暗暗的庆幸着柳琴的姐姐因为工作调动又去了别的城市,才会独留她一人。留她,陪我呆在这个空旷无人的房间里。

    范老师的油画画了一幅又一幅,他的回忆,她的爱情。我刚来这里时满地的杂草早就变成了花园,是师母最爱的花朵。一个午后,木地板铺满了阳光,窗台盆栽里新开的花朵,红艳艳的,像是绽放的烟花。微风翻着书页轻柔跳跃,门边风铃轻轻摇晃。老人安稳的睡着,满是幸福,夜里乘着铁骑的暴雨踏云而来,雨水从窗外砸进来,打在他的衣袖上,仍未惊醒。他就这样安静的沉睡着,在另一个世界里睡着了。葬礼来了一队又一队的人,不论身份、地位。在此时他们都是范老师的学生。以前的种种,都是过往。满眼黑色的礼服,十字架在礼堂的中间,一扇门,我想他应该会推开那扇门和师母见面了吧。

    画室成了我的画室,只有我一个人。守着一堆静物,停摆的时钟是绕不开的过往。将我网住。每当夜深人静,我都会向月亮许愿,祈求老师可以像以前带着我画画一样,这次也带我一起离开。睁开双眼,昏暗的灯光下,曾有人告诉我,要我相信我可以走完一生。月光下的花园里,有人指着我的画,对我说多些暖色。停驻的的时钟里,有他冲泡的红茶。一丝一丝,一段一段,一寸一寸。烟,下意识的,手,拿起又放下了。最后,还是点着了。就当是长明灯吧。包里的安眠药,不知道掉到哪里了,看来今晚又要失眠了。闭上眼睛,空无一人的画室里,我却期待能和他一起尝尝窗外小摊上的梨膏糖,桃花酥。我看着身边的空位,却连他翻书的声音都听不到了。一定是天气太冷了,才会让我的眼镜起了雾,擦了又擦,原来是眉梢在发愁。柳琴背着手走来,沾湿裙角的,是杜鹃花的泪水,还是玫瑰花的哭泣?黑色的伞放在画室门口的位置,她的长发,在日光灯下发出微弱的呼唤。她背着手朝我走来:“曾然,一起回家吧,今天下雨我看你没有拿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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