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这幅画该用什么色调呢?左手边用完了的颜料,堆在一角。走出画室。一路上的柏树翠绿,翠绿的枝桠在在风中挥着手,草地上的麻雀,蹦蹦跳跳的飞上枝头,躲进阴影里。马路上几声拖着长音的鸣笛,是在等哪个数错了节拍的二声部么?冰棍裹着棉被在烈日中,在树荫下,抱头鼠窜。阳光钻进法梧桐的爪形树叶下闪闪发光,我抬头看着蓝色的天,却捡到了阳光的宝藏。盛满颜料的塑料袋,在车把上悠闲的荡着秋千,路边玩跳绳的小孩,摇摇晃晃的摔进了草丛里。放好单车,我弯腰系上松掉的鞋带,缠缠绕绕却怎么都系不好,五月份最后一期的玉兰花,飘飘摇摇的躺在我的鞋尖上。恍惚中,误以为这是多年前我曾走的哪个夏季,在今日有重现了。掏出钥匙,轻轻推开了一扇门。一个背影端端正正的,坐在客厅,珍珠耳坠,光洁的脖颈在阳光下变得透明。妈妈自顾自的喝着茶,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马上就要暑假了,你也早点去学校报到吧?”妈妈换了戒指,明明是询问的语气,听起来却像是在说陈述句。我低头望着茶杯里的倒影,无论过了多久面对她我依然拿不出只言片语,来说那句“不”。我和茶杯里的自己面面相觑,如果沉默有声音,我想,它会代替我说出那句不愿意。“这小姑娘人也挺好的,要是她也有点什么事,像李舒一样……你也不能让一块石头绊倒两回吧。”她摸着自己的项链,我眼神扫过门口摆着的两双拖鞋。我抬头看着她,完美的发髻盘在她头上。李舒,这个名字好久没听到过了,就连我的梦里她都不曾造访过。啪的一声,妈妈打开钱夹,递给我一张纸。“这是地址,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你只管过去。对了,家里安了电话,下面那串是号码,你到那边有事就打电话。”她接过我递来的杯子,放在圆桌子,她靠着椅背,看着我说:“妈妈跟你说的话,你好好想想。你早晚要走的,在这儿多留几天也没什么必要。”我吸了一口气,摆在一边的烟灰缸盛满了我的歉疚和无法反驳。从我开门到现在她没问过我的想法,就像我也没怀疑过她的出现一样,凡事不问原因,不知从何时起这竟然成了我们俩的默契。“那我要是走了,柳琴可不可以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她姐姐工作调动不在上海了”。其实,如她所说我没有足够的理由支持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了。而且,我之前的种种行为,学校那边早就心知肚明了。我不可以再让真心对我的人被伤害了。“可以”,她拿起那张纸,递给我:“有时间替别人着想,都不问问你哥哥你嫂子?白养了”。她拉起椅子,转身,一阵风,带倒了门边的花瓶,最后一季的玉兰躺门前的碎玻璃中,捡都捡不起来。

    我换下白色的皮鞋,穿过名为回忆的隧道,案头的钢笔下,一封名为北京的信说了一声好久不见,我冲着蓝色的墨水轻轻点头,它微笑的滑进邮筒落在他的手里。滑翔。最后一季的玉兰,没有挽留。站在门前,归来的少女,玉兰飘落处,被风吹起的长发,失落。消失在风里的玉兰是遗憾。青梅酒做了一罐又一罐,灰黄色树叶在空中飘洒,柿子在完美的诠释地球引力。上个秋天的约定,结局却是落荒而逃。老房子安了电话,一声声搅扰。以为见过了一只蝴蝶,就等于拥有了夏季。黑色皮箱,望着黄昏海面,暮色里,手中的钥匙,榕树下擦过肩膀。吸气,再吸气,我同海鸥大雁告别。朝画室的方向挥挥手,眼中噙满了白霜。

    这个我长大的城市,这个叫上海的地方,我在这里丢了自己,失去一切。迈上火车的霎那,我告别了张石安,告别了范老师,告别了李舒。唯独没有告诉柳琴。想不到在没有战乱的年代,我们竟然没有办法讲出一句“再见”。火车停停走走,每经过一座城市,回忆就灰暗一点。车厢里灯火昏黄,我想这辆列车也许是通向遗忘。

    “好久不见,赵学长。辛苦你来接我了。”一夜的火车,他拎着一袋西梅向我走来。“没事儿,你刚来落脚的地方定了么?学校现在是暑假住学校估计有点困难。”我看着吵吵嚷嚷的人群,头一次觉得自己是鲜活的。“早就订好了,母亲找了一个地方。”他伸手拎起我的行李,蓝灰色的晨雾,他白色的衬衣,人群里擦过的肩膀。我已经离开了家了。“赵学长住在哪里?”略干的空气中,车站人来人往的格外匆忙,我们慢慢的走着,像被隔绝在外的人,悠闲地攀谈:“学校,住在学校方便很多。专业上的东西可以和老师沟通,省事。”我冲着他点了点头。

    香山的黄栌树,由黄绿色变成了桔红色,最后变成了砖红色。下过雨后散发着让人安心的味道。如果说上海的雨天柚子皮混着荷叶的清香,那北京的雨后就是崖柏的薄荷味混着火柴的温暖。不同上海的白色青色的洋楼,北京的小街胡同,打陀螺的小孩,抽鞭子的老人。是活生生的,从画室走回家的路上,一不小心就会被儿化音填满了耳朵。“你说我要是大学上完是不是就会‘儿化音’了?”赵学长骑着单车微微扭头看着我,一阵风过,我们跳上云的脊背,看着时间从脚边划走,竟然忘了人总会在某个路口说再见的。“赵学长毕业以后打算留在北京么?”每天自行车带我穿过校园,躲开人群,逃到画室。日复一日,对于过于习惯的存在,似乎总要失去之后才会庆幸曾经拥有过。“不好说,应该会在北京吧。你一来不就签了画廊了,你也会在北京吧?”后座的我抬手取下他发丝上的榆树的叶子。单车后座的我应了一声:“会在这里”我会有未来么,谁知道呢。他单脚支着车,我从后座跳下来,买了两串冰糖葫芦。人群里我们被酸的打了个冷颤,我还记得那天的月亮,笑弯了腰。在北京第二年的十一月份阴天侵占了大部分时间,我端着德加的画册,细细地看着线条和光影的魔术,只觉得天越来越暗,然后又渐渐明亮,向窗外看去,竟然飘起了雪花。每次飘雪总会让我想到几年前在医院的那个夜晚。几下叩门声,门外的人轻声说着:“曾然,今天我们吃铜火锅吧。”我从沙发上下来踩着拖鞋,拉开房门,门后的他一身清冽。

    “家里有点乱,这几天感冒没顾上收拾。”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厨房说:“我去画廊了,他们说你两天没来了,北京冬天还是挺冷的我就想来看看你。”

    我抱着他灌好的热水袋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也许现在才是梦吧,如果没有不开心就是幸福那现在的快乐来的让我心慌。“这个给你。”他伸出手,递给我一封信。我看到信封背面的字体有些眼熟。字体结构圆润饱满,笔锋细腻,是柳琴。

    拆开一看一封请帖,红的惊心动魄。她嫁人了。随贴附上一封信:“然然,见字如面,你还好么?有喜欢的人了么?我现在很幸福。那天的告别,无声无息,没有说再见,我几经辗转终于得到你的消息。我有时候会在想,那时候我们没有说再见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婚礼将近,近日一切繁忙。如果你有时间来香港吧。我们可以见一见。”

    原来我们已经这么久没见了,久到她已经嫁人了。小圆桌上,他摆好了食材,问了一声:“信上写了什么?你又在发呆了。”微微回神,发现碗里多了几片涮好的羊肉。“之前一个很好的朋友要结婚了,时间好快啊。”他的筷子在空气中停顿了两秒,拿起的筷子又缓缓放下。“是么,曾然,我也要结婚了。”原来只有我的时间是停滞不前的,停在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我下意识的摸出一支烟,又放回口袋。“曾然,以后你要好好的,晚上别总熬夜了,你看看你的黑眼圈。也别吸烟了,女孩子,对身体不好。”我低下头,时间和人哪个更残忍?我想是我太过愚钝太过贪婪,才会忘记在那个每天都在变化的鲜活的世界里,活着的人的时间,不是静态的。“曾然,我以后就不能常来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多出去走走。”他看着我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好,祝赵学长幸福。”我端起面前的酒杯,我想我是真心的,我没有理由要求谁能一直和我一起,呆在这个静止地真空里。只拥有当下这片刻。“结婚后,你还在北京么?”我看着他的筷子小心翼翼的发问,却不知道自己在期待哪一种答案,或者都接受。“会在的,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北京的。”举杯又举杯,祝福再祝福。雪花纷纷扬扬落进眼眶,窗外的路灯,是送别的暮色。

    这变化,也并不意外,更不觉惊奇。只是感觉我一直如此,从未变过。一直都是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在后退。看着我被留下来。赵学长在年后的春天里完婚。学校提出要去新疆采风完成油画创作。其实对我来说在哪儿都一样,在上海,在北京,还是去新疆,没有什么差别。喜欢、爱、恨,太过于沉重。我不敢触摸,也从未触摸。梦醒之前,在他之后我不是没有试过别人。只是,太早学会为了迎合别人,而说谎的孩子,注定是个骗子。先骗自己,再骗别人。明明想要让人关心让人疼爱,却便要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我笨拙的模仿着那些原本不属于我的表情,说着昏暗不明的对白。见底的酒杯,空空的。是我。自卑在恭维,成了冷漠。玫瑰,墙角的大提琴在无言的不堪中节节败退。我微微前倾的身体,张了张嘴‘不’字的音头,对面的人微微欠身,一声‘失陪’,窗外的雨水模糊了视线。没有一点把握的,明明该是我,最后反而成了他们不配。看来我是个骗子,是个十足的骗子,骗过了所有人。角落里的我在嘲笑自己的无能。

    我看了看手指上未完全洗掉的油彩,只有画笔,不言不语一直陪我到如今。手臂上的痕迹,是我想放他们一马的证据,太过丑陋的伤疤,我不想那些‘好人’被我拖进泥沼。头顶的水晶灯。本该飘走的游魂,怎么能渴望人的体温,这怎么能够?九月的天气,一场雨后,我饮尽杯中的酒,拖着自己走向草原。在开往乌鲁木齐的列车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出生在一个充满爱的家里,每天有看不完的小说名著,有爸爸妈妈一起讨论油画的颜色,更古的文明是老师拉着我的手轻轻告诉我的,和朋友躺在草地上说着未来。我笑着醒来,哭着离开。逃离那个被称为“生活”的现实。可包里常年放着的安眠药提醒了我,我是如何拎着自己走到现在的。想离开的念头,说不准哪天就会蹦到脑子里,在那个世界里的我,没有别人,也无法拥有自己,飘飘摇摇地,像一个老去,接不到剧目的演员,躲在房间的一角,自欺自人的哄骗自己,把“油画”当成了全部。红、绿、黄、蓝的色块,成了我整个宇宙。走出车站,我收拾好行李,拿着采风要用的油画画具。看着这片平坦的土地,一瞬间,忘记了所有。我平平整整的,存在着。

    草原上的白天果然长的让人不觉得是在熬夜,没有人惊讶于凌晨两三点的我还在拿着画笔对着一堆瓶瓶罐罐描个没完。说话中的叠字,他们把馒头叫做馍馍,竟然让人觉得亲切。大漠里的风沙,国境线边上的雪山,笔直的火炬树。此时,我没有过去,也不用想未来。画布前的云朵近些再近些,今天可以做我的白色颜料么?写好信,盖上邮戳:姜原。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是第二封信,希望那年暑假他给我的地址还在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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