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我提着画,迈进列车的那一刻竟然有些熟悉,藏在树下的那罐青梅酒现在还在吗?出来这么久了画室门前的花园是不是早已长满了杂草?刚刚远山处的几只大雁还会记得我吗?暮色里,深山中,一望无际的草原后退,后退。最后凝在我的眼底变成记忆。声声鸣笛掀起阵阵海浪,站在月台的人,停留不是为了等待而是为了离开。盛满思念的不是消失在夜空里的家,而是手中的皮箱。张望中我走下火车,这次接我的不是赵学长了。漫天飞舞的雪花里,站台的灯对我说了一声好久不见,我轻轻拂去一角处的浮尘,对着空无一人的北京道了一生辛苦。晨昏中,暖黄的雾色干燥凉爽的空气,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嘎吱嘎吱,每一声都是对远行而归的旅人的殷切盼望。是哪一颗树飘下的叶子擦过我的肩膀?轻轻地朝双手吐气躲进雪花找不到的房间里,卸下行囊。原来疲惫的人才会对床有渴望。放下窗帘,把光挡在后面,是不是就等于睡在夜里?

    恍惚中又做了个梦。梦到当时风很长,星很暖。单车轻巧的像一片云。我和张石安就这样并排走着,没有说话。擦着肩膀穿过拥挤的街道,谁也没有找不到谁,谁也没有松开谁。一个少年剥好一颗板栗放在我的手心,带着最懵懂的美好。美好到,我们都觉得有以后。可是却忘了,单车的轮胎是会滚动的。会在某一个路口突然转弯,在记忆的泥沼里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随着过往的雨水流向每一个明天。淋湿了眉眼。不舍得离去的人,撑着一柄破损的雨伞,伸着,伸长了手。熄了,熄灭了,夕阳。一地的落花。走在前面的单车没有回头,被丢下的雨伞说着惋惜。

    是被风轻轻地挽起了小指,停留在这里的人才不舍得离去。脚边破损的树叶说:多留一天吧,就算陪我。我坐在画室的座位上,透过身侧的落地窗看着外面的草坪,颜色一点点变亮、变浅。

    “曾然啊,你不会是猫变的吧?白天都碰不到你。”我伸手接过一张请帖,说着“恭喜”。红色,唐卡里永恒不变的威严。永远不会属于我。“你又熬夜了吧?哪天白天有时间来我家坐坐啊。”是一张笑脸,恍惚中我看到了那年榆树下的柳琴,微微一怔,玫瑰味的香水让我回了神。我挥舞着手中的那抹红色说“一定去”。

    光秃秃的树干在一阵雨后又抽了新芽,驴肉火烧的香气总引得人想出去走走。清晨时分,温暖的阳光洒进房间,落在还未画完的油画上,温暖的空气就这样飘进屋里:原来北京也睡醒了。调色盘上,我选取一团红色的油彩,轻轻地抹在画布上。递到我手上的请柬又多了一封。以前,从未想过时间可以过得这么快,快到让人无法察觉就已悄然离去。不经意间,左手地食指上,就沾染上了一丝红,似乎我也得到了那个结果。到北京的第三年,我签了画展。从最开始的无人问津,到现在的约稿不断是我不曾想到的。那感觉就像是,随随便便撤下的谎,却被人拿来当作实话,惹人传阅。

    一天早上醒来,我看到自己在画画,我的影子却拿着刀滑向我的脖子。我去阻止,却被影子按倒在地上。慌乱中我走向茶台倒了一杯水,那只透明的水杯,被打翻在地上,细碎的玻璃,在地上闪着光,像一面面镜子,把我的丑态永远定格在了今天。我颤抖的躲进被子里,紧张地注视着外边的世界。不哭,不闹,不会笑。是无言的空白。徘徊往复是没有回声的深谷。是老鼠、是蟑螂,感到抱歉。无法原谅吗?是讨厌的自己还活在世上。是呼吸、是脉搏,在嘲笑。不安的影子在窃窃私语着:虚无不是归处。游荡,活该。我身后的影子伸手揽着我的脖子,耳边永远是吵闹的。各种声响,让我十分疲累。说不上抗争些什么,强迫性的读书、画画、吃饭。人生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少年时渴望的、期盼的。到现在是一片废墟,焚烧过后的余烬,扬都扬不起来。我成了这座城市的鬼,见到我的人害怕,见不到我的人好奇。油画布上的人像,心底的风景,期刊中插图。调色盘问我是为了什么,点燃一支烟驱散无法回答的反问。那些经理人都在说的值得,到底是什么。他们以为我喜欢男人、喜欢女人。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所说的那种喜欢是什么。如果非要说喜欢,我想我爱的是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类,画廊,落地窗外的世界,打着伞躲雨的人像是一个一个蛋糕,棚子下被套上圈的玩具是不是可以变成天使?路灯下拿着热气球的小孩是萤火虫么。

    窗前经过走在路上的人他们麻木不仁,没人关心,没人抬头,没人在昼夜等长的时间里寻觅北极星。胡同挥了挥手,说了一声:拜拜,就倒在我的脚下。我裹着自己在黑暗中听着嗡嗡作响的机器。暮色里的北京是劳动的工厂。趁着日落,我推开了画室的门。飘飘荡荡的走回住处。

    一封信掉落在地上,散落一地的文字标点:“人终有一死”。短暂的,我被灵感击中了吗?能选择日期貌似也不错,还可以策划自己的葬礼。也许,这一生过完了,就解脱了。我的影子抱着我在墙角呢喃:“然然该说再见了”。只有七个字的内容,我折上又拆开,反复确认。生怕自己漏掉了什么。

    记不清我和我的影子是怎么飘到他的病床前的了,只记得滴滴作响的机器、他沉重的呼吸、忙碌的医生和护士在他身上插满了管子。上次见时还那么高的人,现在却像一只熔化了的蜡烛,就快要找不到形体。那双把我拖进深渊里的手,那个我无法抗衡的手,竟然是烧尽了的火柴。那天早上撑着黑伞赶来的人,那个捧着古玩,告诉我篆刻玉雕的人,是他吗?我竟然也不敢确认了。床边滴滴答答的声音,是随时都会消失的生命。“姜原?是你吗?”我趴在他的头发上轻轻的呼唤着,曾经乌黑的发线上什么时候,落上了雪花。病床上的人睁开眼睛,他呼吸声那么沉重。像是在叹气。他抓着我的手,轻轻摇晃。伸手抚上柔软的头发,他眼里的泪光,一闪一闪的。我想,一定很疼吧。然后他又闭上了双眼,昏睡,长长的沉睡着。门外站着姑姑和母亲他们对我说:“家人一场,他时间也不多了。该过去的就过去吧。”哥哥从走廊尽头走过来,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而坐在椅子上的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比较合适。头顶上的灯那么亮,也给不了我答案。一路走来,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如果可以抹掉重来,那我还会是我吗?角落的影子、对面的自己、你们谁能告诉我答案。

    早上的太阳,花园里我摘下三枝玫瑰,摘下那个我初见他的清晨。接上一瓶水,放在他的床头。中午的时候醒来,他沙哑的声音,一断,一断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一声哀叹,一声要耗尽生命的感叹。阳光下的玫瑰,映在他苍白的脸上的,火一样的过往,刺伤了我的眼睛。他,是不是就快要快熄灭了?躺在床上的人,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满是泪水。是被太阳晃到了吗?他撑着手臂坐起来,看着我说“对不起,然然。我无意闯进你的生活,如果,那个问题,此时我告诉你我爱你,你也可以爱我,一切会不会不同?然然,我大你十五岁。一轮还多!怎么说都是我的错。是我自私惯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遇到你之前,我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一直都是先斩后奏,以为一切事情都可以先得到,再去支付筹码。但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对不起,是我毁了你的人生,也毁了自己的爱情”。他剧烈地咳嗽,床头的玫瑰被风吹的也掉了几片叶子。我呢?我该恨谁?长久以来我以为自己不堪、恶心、一无是处。居然在此时得到了解释,有了合理的理由。

    吸气,呼气,我扭头让眼泪不要相信。他伸手,颤抖地指着床头的那只玫瑰说:“然然,那片玫瑰园带着露水。我常梦到,常梦到。还记得吗,第一次见你时,你画的那幅卡西莫多?说来惭愧,是我不懂爱情。是我错把爱情当欲望。把怜惜当占有。以为身察体感,就可以化解孤苦。”他苍白的脸、干裂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我望着他,这个我本能爱却没有爱的人。玫瑰味的病房里,伸手拭去我泪水的他。我好像懂了什么是爱。就在那个瞬间,我短暂地懂了。我苦寻半生的结果。他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说:“是我的错,然然,然然。如果有来生,我从和你分离的那天就在祈祷。如果我可以有来生,让我与你年岁相当,让我可以有机会遇到你。如果你还愿意见我。”他手上的戒指什么时候摘下来的,竟然连痕迹都没有了。“然然,别哭了。如今过了这么久,十年了。从你十五岁那年到现在。是我赎罪的十年。如今我能走到你前面,并且有机会能跟你说出这些话,我已经满足了。然然,我就要走了,你也不要再来看我了,就让记忆停留在这里吧。”紧握着我的手渐渐松开了,他摘下脖子上挂着的玉觽,递给我,手里的吊坠,它的绳子竟然也打了死结。原来得到和失去竟然这么相似。这就是爱吗?模糊。还是他临终前的忏悔?我说不上来。我不知道自己该飘向哪里,我可以相信吗?我该相信吗?

    嗒,嗒,嗒,

    一步,两步。

    橘子味灯光,

    近些,再近些

    淡黄色药片

    吟诵

    念你,想念你。

    应~

    右耳靠近左耳

    咔嗒

    三点二十

    火热席卷苍白

    落荒而逃

    玫瑰在腐烂。

    我不是我,是喧嚣纵横交错。是无言,沉默凝视。是酸臭翻卷无聊,分堂抗争。我想,从今天起,我连怨恨自己都算错,都是对他的爱的曲解。可是我该恨谁呢?又要怎么去遗忘才好?我忘了我是怎么走出病房的,只记得冷色灯光下他的笑。灰色的街角,一杯奶茶、一件凤梨油,我和柳琴面对面坐着。不深不浅的痕迹,我竟然不知道她手上的戒指几时也摘掉了。“终于见到了,北京还好吗?”墨镜下那双眼睛是不是依旧明媚“还挺好的,你好么?上次联络还是你结婚的时候。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她嘴角上扬的弧度,我猜是微笑吧。有轨电车从我们面前划过。带来的,留下的。都无力,都苍白。她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说:“去年我离婚了”看来那双眼睛是藏了我看不懂的情绪。下午茶的甜点,冷掉的咖啡。我轻抿杯子:“和我一起去北京走走吧”她微微摇头,喝了一口咖啡。我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每一次说起过去,就少一次回忆。在属于北极星的夜里,我们正式告别。短暂交汇,永久失联。

    姜原过世后,我回了一趟家。那间姥姥留下的小楼。我沿着小路,向着画室走去。秋风吹拂不停,眼前的桂花、玉兰,那年开满枝头。装满锈迹的锁,发愁的钥匙。许久不用的邮箱递给我一封未署名的信。“整夜整夜的不敢睡,身上。脸上的淤青。相处不了的公婆”原来她墨镜下不是我看不懂的眼神。“站在阳台挥舞着的拳头”黑暗里我冲着影子摇了摇头,她背着手向我走来。“大半个身子在阳台外边,大喊要送我下地狱,挣扎中他抓着的空气,从阳台的飘窗上跌落了下去。我成了杀人凶手。”风吹过来,少女的头发,榆树下的笑容。吹乱了思绪,打散了回忆。“曾然,家暴我已经让我在地狱许久了。反反复复的环形列车,没有终点。上次在香港见面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实在不好用我自己的事再给你多些烦恼。你画包里藏着的安眠药我拿走扔掉的。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的多画些什么也好。”灯火通明的香港,夜幕下飘香的酥油,冬天飘雪的故宫。我该望向哪里?明明皱了的是信纸,心里却起了褶子。“我想通了,就这样吧。曾然,你要好好活下去。”我还没去过她来的地方。今后该有谁能带我看看她长大的地方呢。手边那件凤梨油啊,你知道她从哪里来的么?一夜之间,柳琴这个名字竟然也变成了回忆。白色的桂花啊,请你告诉我那年榕树下的青梅酒还在么。秋蝉搅动着翅膀贴近耳边,请你别告诉我那个约定。风筝飞过,门前的绿草如茵,有风拂过,是不是留在往日,就不觉得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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