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很短的拥抱。

    显然，什么也没留下，可能除了斯莱德制服上残留的鳄鱼血液。

    “我有一个计划。”从他怀里直起身子的女人严肃地说。

    一个计划？斯莱德几乎想笑，他抱起双臂瞧着眼前的女人。阿琳娜低下头，她先是将枪抛给斯莱德，又咬紧牙关，“咔”将断裂的骨头归位。最后她仔细地擦了擦脸，用袖口将上面的污渍和灰尘拂去，这样她再次抬头，一张同多年前一样，少女的面庞露了出来。

    斯莱德并不说话，可阿琳娜也已习以为常，她自顾自地接下去。

    “我知道你并不赞同，”她说，“但是请你听一听。”

    “我愿意听。”杰森说，他不赞同地扫了一眼斯莱德，手中的枪没有放下，依旧警惕地架在腰间。

    “我没有不赞同，”斯莱德声明，他的尖酸刻薄总是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我只是没想到能在这种情况下听到你的计划——多稀奇啊，说不准有天我能当选总统呢。”

    “考虑到你现在依旧是美国公民，我只能说这种可能性并不为零——如果有天你真的决定竞选了，我会投你一票。”这原本是个绝妙的笑话，但阿琳娜的认真和斯莱德的幽默一样不合时宜。

    “嘿，”杰森好心提醒道，“但你不是美国公民，阿琳娜，你没有投票权。”

    阿琳娜的表情像是被踢了一脚的狗。

    “哦，”她说，指着自己，望向斯莱德，“我没有吗？”

    “但我有个建议，”前罗宾再次好心地同阿琳娜讲道，这让斯莱德突然想起了这个孩子的真实年龄，这是个最讨人厌的青少年，“如果他参加竞选了，你们可以复婚——这样，你得到了公民身份，他得到了一个妻子，而我们得到了一个前苏联杀手出身的第一夫人。”

    丧钟藏在面罩下的表情原本十分难看，等瞧见阿琳娜认真思索的神态后，难看变成了对他自己的鄙夷。他等了几秒，索性不再去理会这个没有结果的回答，他的手又悄悄握紧了身后的枪，清清嗓子：“计划。”

    “哦，对！”阿琳娜回过神来，她点点头，“计划。”

    “一共有七个炸弹，两个谜题，”女人低声说，“沃勒，尼格玛，哈莉·奎因的合作藏着裂缝，他们谁也不信任人，随时准备送对方去死呢——我猜今晚一定不是他们预想的那样！”

    斯莱德隔着面罩仔细瞧着阿琳娜，那道独眼的目光立马被女人捕捉到了，她仰头冲他轻微地笑了笑。

    “继续。”他说。

    “让我们从最开始讲起，”她用手比划，仿佛身后竖着一块黑板，“沃勒，她派我来哥谭杀尼格玛，现在我们都清楚这是因为尼格玛手中掌控着她渴望的技术。”

    “紧接着，哈莉·奎因，这个在自杀小队的哥谭疯子通过某种隐秘的渠道得知了这一切，或许是沃勒的授意，或许这只是她的自作主张——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促成了这一切，所以，沃勒又派来了劳顿，她知道如果我不能当场杀死尼格玛，这件事我就不能深查下去了，”她顿了顿，似乎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恍然大悟，“哦，天啊，斯莱德——她害怕我！”

    就斯莱德同阿琳娜相处的这些日子来看，很难从女人身上瞧出当初苏联选拔的天才儿童的影子。她时常将脑子和子宫一道遗忘在了红房子的手术台上，记不清过去，看不懂旁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永远做出那个最坏的选择。

    但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斯莱德会猜测七岁的阿琳娜是怎样在苏联的选拔考试里脱颖而出。在那样一个擅长数学和逻辑的钢铁大国，她小小的身影夹杂在一群或黑或金的脑袋中，被授予足以让家庭骄傲的光荣称号。

    她是个值得害怕的厉害人物，手中握着刀枪，头脑敏锐而机警。她的力量值得阿曼达·沃勒胆寒，她的意志连丧钟也没办法改变。

    他握紧了手里的枪，阿琳娜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片刻后，斯莱德点点头，再次道，“继续。”

    “最后，尼格玛，”阿琳娜望向杰森，她带着歉意说，“我应该早些杀掉他的。”

    “你并不欠我，阿琳娜。”男孩说。

    女人点头，又摇头道：“他们三人的交易一定是达成了，沃勒想要尼格玛的技术，哈莉·奎因想要重回哥谭，而尼格玛需要沃勒的支持也需要一场意外替他来吸引注意——”

    斯莱德接着说：“但是矛盾产生了。”

    “是的，”阿琳娜苦笑，“沃勒想要技术的同时也抱着灭口的心态，她安排了自杀小队的其他成员。哈莉·奎因回到哥谭后一定有她的目的，她一定不愿意死在爆炸中，起码完成目的前不会愿意。我并不了解她，或许……复活小丑？”

    斯莱德扭头问道：“他的尸体呢？”

    “火化了，”杰森哑声说，“蝙蝠干的。”

    “尼格玛，两个谜题，七个炸弹，他在制造惊喜派对的时刻也没忘记自己的小命，”阿琳娜说，“所以，两个谜题，一个是他藏在复仇者尸体里的小拼图，引导我们去找到他隐瞒的六个炸弹和转移视线的红房子秘密技术。”

    “而另一个是他希望我们混淆的，提前宣布的谜语——哥谭最大的秘密——我一直在想，什么才是哥谭最大的秘密？小丑女给了我答案，一个遗失的脏弹，一个能瞬间毁掉这个城市的炸弹，这能绝对称得上最大的秘密——但还有一种可能。”

    杰森·陶德张了张口，他想冲阿琳娜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但是失败得很彻底。

    “我，”他说，“是我。”

    女人拧头，挺直脊背，瞧着也努力挺直脊背的男孩，“杀手鳄知道，企鹅人知道，尼格玛也知道，没人可以说出口，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那阿卡姆的医疗成员呢？负责运送食物的人呢？巡逻的工作成员呢？他们会不知道吗？小丑在阿卡姆的底层藏了个男孩！”

    但没有一个人，受过韦恩资助的员工，被蝙蝠侠救过的群众，看着罗宾被折断翅膀的医生。不仅仅是恶棍们保持了沉默，那些替他们运输工具，拿走贿赂的赃款，眼睁睁瞧着那个滚烫的J落在男孩脸上的人——他们也保持了沉默。

    这才是哥谭最大的秘密。

    “你怎么猜到的？”斯莱德问阿琳娜。

    阿琳娜瞧着他，仿佛在疑惑斯莱德为什么没猜出这个简单的谜题一样，她耸耸肩：“这很简单，俗话说，如果你见过史蒂夫·罗杰斯劈柴一万次，你也可以撕开木头！”

    “没有这样的话，”斯莱德忍耐道，“我知道你的英语水平很好，停止自己编写词语。”

    阿琳娜咕哝道：“好吧，在过去几十年里，我也是这样的秘密，但是现在不会了。”

    丧钟望着她。

    她宣布道：“我会砸烂藏着秘密的墙。”

    *

    她是对的吗？还是她又做错了？

    这是个好选择吗？还是像她过去很多年一样的糟糕？

    面对斯莱德·威尔逊，阿琳娜的宣言像是投入海中的石头，一点涟漪也没溅出。或许丧钟的铁石心肠为此产生了些许波动，但隔着他装备精良的头盔，阿琳娜什么也瞧不出。

    她决定，那个橙黑色滑稽配色的头盔从今天起荣升为她世上最讨厌的东西之一。

    只有杰森，只有这个男孩，他藏在兜帽和伤疤下的眼睛发亮，那么热切地注视着阿琳娜，好似她是他的英雄一样。连阿琳娜这种人也会在这种眼神下脸颊发热，洋洋得意——罗宾以前也是这样注视着蝙蝠侠的吗？如果是，阿琳娜可以理解为什么布鲁斯·韦恩这么快就爱上了这个男孩。

    “你会死于谜语人的陷阱。”她面前坚冰一样的男人动了，说出的话简直想让人缝上他的嘴。

    阿琳娜已经在短暂几年的相处时间里学会了不要被斯莱德惹怒，这真是门艰难的课程。

    “或许你没有发现，我比大部分人都要聪明。”

    “蝙蝠会阻拦你。”

    “那我更得抓紧时间了，趁着他们忙着拯救这座城市和蝙蝠侠的时候。”

    “哈莉·奎因怎么办？她知道脏弹的位置，她肯定也知道引爆的方法，即使是作为坟墓，哥谭也不是个好选择。”

    “哥谭有哥谭的超级英雄，”阿琳娜望了一眼杰森·陶德，她轻声说，“我有我的。”

    “我绝不会陪你犯蠢，”丧钟断然道，“沃勒的军队正在逼近，她不会再允许事态超出她的意外了。你不是钢铁之躯，认清你自己，你只是冷战夹隙的间谍，红房子制造你只是为了让你窃听战争的秘密。十六岁的你会被送进九头蛇，现在的你就会被送进自杀小队——我以为你不再想当狗了。”

    “你应该离开，只要你离开了哥谭，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放在你身上，人们都会认为我跟着你走了，”她的嗓音干涩，“我有我的后备计划。”

    “哦，”丧钟说，“娜塔莎·罗曼洛夫，你联系她了。”

    他吐出复仇者名字的语气像是在骂脏话，“你等她多久了，阿琳娜？大半个个世纪的时间。我告诉过你多少次？在我们的英雄眼中，永远有比你更重要的事。”

    几次，几十次，上百次。

    阿琳娜的记忆远没有她小时候优秀了，但每次听到这句话，都还是一样的疼。她的眼睛睁大，很努力地不让自己落下泪了。她挺直脊背，握紧拳，以一个战士的姿态面对俯视她的前夫。

    这是她必须要做的决定，这也是她在混混沌沌的人生里，头一次努力地想把握住点什么。

    她的父母将她的人生交给了钢铁巨国，巨大的机器碾过她的躯壳，重塑她的骨头，她成了红房子里不能见光的寡妇。然后命运的齿轮转动，这个曾庇护她的国家极速的衰弱下去，她的命运和同时代的无数亡灵一样不由自己的左右。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被移交给一个又一个的组织。有时候她杀人被人唾弃，有时候又有人拍着肩膀大力赞赏她，她听九头蛇的话，听神盾局的话，听史蒂夫·罗杰斯的吩咐和阿曼达·沃勒的命令。

    红房子的那些女孩真对她而言这么重要吗？

    其实并没有许多人喜欢她，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娜塔莎·罗曼洛夫的身上，她身上闪耀着星辰，阿琳娜则是那个被留堂的女孩。其他人都是白天鹅，仰着脖子有远大前程，她们或许无法青史留名，但她们在克格勃的每一次行动，都有青史留名的人失去生命——而阿琳娜是在半夜翻墙出去和看守交易香烟的丑小鸭。

    她们多数人鄙薄阿琳娜，少数人可怜她，零星几人爱她。在跨越几十个女孩短暂又漫长的青春期，在她们的人生还没彻底被鲜血覆盖的时候。还是有些东西是真的——是她们跳完芭蕾舞后挤在窗口吹风，奔跑着涌向食堂抢走今天的烤鸡，是冬泳后桑拿房里蒸腾的热气，每个女孩脸上都红扑扑的，头发杂草一样盘在头顶——这个时候，瞧不出谁是丑小鸭，谁又是天鹅了。

    “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阿琳娜摇头。

    丧钟在冷笑，他的面罩又在微微颤抖，颤抖消失快得就像是阿琳娜的又一次错觉。他握紧了阿琳娜递给他的枪，手指扣在扳机上，阿琳娜清楚那把枪里还有几枚子弹，杰森·陶德紧张起来，男孩的脚步试图挪动的时候，斯莱德再次开口了。

    “如果你注定今晚就要死，”他反问，“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你？”

    “对不起。”阿琳娜再次说，这将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的道歉份额，如果斯莱德再不接受，艾德琳打瞎了他的一只眼睛，她可以砍断他的一只手。

    可这句道歉起到了她从没想过的作用，这句轻飘飘的英文单词比她掷地有声的宣言和富有逻辑的分析都要管用。斯莱德·威尔逊偏了偏头，似乎在仔细打量她，有可能在思考是该朝阿琳娜脑门开枪，还是她的胸口开枪。

    应该是脑门，血清能快速修复她的心脏，阿琳娜想，除非斯莱德把它剖开。

    “为了什么？”子弹没有如同预想中到来。

    “我……我，”阿琳娜吞咽了一口唾沫，她努力地组织语言，今晚说的话几乎是她过去几十年的总和，她非常不擅长说服旁人或者表达自己，但此刻她别无选择，“斯莱德，你对我很好。”

    “……你疯了吗？”片刻沉默后，杰森毫不客气地反问道，他咬牙切齿，“你能别表现得像是个被精神控制过的女人吗？”

    “我就是个被精神控制过的女人，”阿琳娜回答，她思索了一会，纠正道，“抛开我们互相想杀了彼此的事实不谈，你对我很好。”

    “……如果我能顺利找到哈莉·奎因，我会帮你们预约一次心理咨询。”杰森挖苦道。

    阿琳娜摆摆手，“我的意思是，斯莱德，你是个恶棍，是个糟糕透顶的混蛋，很多人告诉过我，而这也是事实——史蒂夫·罗杰斯恨你，因为你没有任何道德感，娜塔莎想杀了你，因为你是个差劲的父亲和丈夫。巴恩斯，我的老师警告过我，你的那场手术从生理层面上剥夺了你的人性，你无法像正常人类一样去爱，而我——”

    她顿了顿，小声说：“我也不确信我能不能像正常人类那样去爱了，斯莱德，我不知道……在这个新时代，我不知道怎么和人建立关系。我很害怕，身边的一切人都有更重要的事，他们对我有更高的期待——然后我遇见了你。”

    “斯莱德，就算在我什么也记不清楚时，你给我买了别墅，你让我拥有了一个大泳池和很多的书，你带我去看电影，去海边和去杀人，你听我说话。我不知道这是出于你的责任还是爱，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你的控制欲还是你过去的承诺——美国队长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娜塔莎希望我过上过去想要的人生，尽管我距离十六岁也已经很多年了——你没试图改变我，斯莱德，或者你试过了，但你从未成功。”

    “你给我了一点新的希望，就是，我这样的人——”阿琳娜用手指着自己，他们现在站的位置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街道空空荡荡，人们往更有希望的地方涌去，“我这样的人，也能继续生活下去。”

    她过去拥有的很少，红房子的一间宿舍，九头蛇的一间囚室，握紧手就会逝去的记忆，一具不会衰老的身体。

    她现在拥有的也不多，她有一个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前夫，一个她从未想过能拥有的孩子，几个生疏的同事或者朋友，一个姐姐。

    “所以你可以放开手了，收收你的控制欲，我没见过艾德琳，我也没机会见过你的孩子们，但我必须得替他们说上一句——即使他们不再受你的控制，他们也不会就此离开你，斯莱德·威尔逊。”

    场面有些难看，丧钟依旧沉默得像一万年的岩石，杰森·陶德的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转着。阿琳娜没有理会她们，她背过身去，先是脱下了自己的靴子，从靴子里倒出一小块让她的脚趾血肉模糊的玻璃碴——这都怪斯莱德打破的玻璃。

    然后，她俯下身去，笨拙地套上靴子，一瘸一拐地去捡地面上属于她的枪。她弯腰的时候，金发垂下，她听见了杰森·陶德粗重的呼吸声。

    阿琳娜在内心做出了决定，如果她的后背迎来的是子弹，她就转头朝斯莱德眉心开枪。如果她迎来的是拥抱，那她就要告诉斯莱德·威尔逊她爱他。

    她等待了一会，握住了她的枪。

    什么也没有。

    于是她像一个真正的战士那样站了起来，杰森·陶德垂着枪望着她，男孩有些踟蹰，“如果我碰见了蝙蝠侠该怎么办？”

    “如果你想，”阿琳娜回答，“那就和他谈谈。”

    “如果我不想？”杰森问，“我不知道我要不要杀了他。”

    “那就离开，”阿琳娜冲男孩微笑，“你不必立马做出每个决定，你还有很长的日子，杰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