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复仇者大厦。

    阿琳娜犹豫了起码十分钟，她怀抱着一瓶酒就像抱着没有引信的脏弹，这不仅仅是意味着她马上要踏入一场人数多达十人的超级英雄聚会，而这里面不仅有一半的人都曾作为她的暗杀对象，还因为上一次她参加派对是在苏联还在的时候。

    她的单身派对。

    她紧张地站在大厦门口的样子已经引来了一些路人的关注，那些人可能把她误以为是来采访超级英雄的记者，或者是什么和斯塔克有过一夜情的模特。

    事实上，阿琳娜就只是单纯地注视反光玻璃上自己的傻样，确保身上的伤口都牢牢藏在这身有些保守的裙下。树荫和白云也倒影在玻璃上，她低下头，脚面旁有一只蚂蚁爬过。

    两年的舒适生活并没有把她改造成一个阳光开朗的女人，当阿琳娜还是在红房子训练的女童时，她的一些教官，总是执着地相信艰苦训练能让人脱胎换骨。阿琳娜把手心出的微汗在裙子上蹭了蹭，对此嗤之以鼻。

    哪怕两年的时光能让史蒂夫·罗杰斯从没法入伍的时代灰尘成为美国队长，能让哥谭的超级英雄跟班频繁换代，这还是不足以让阿琳娜有质的改变。她深呼吸，踏出了迈入高楼的第一步，心里依旧讽刺地认为——

    史蒂夫·罗杰斯之所以能成为美国队长是因为他在实验之前就拥有了钢铁的意志，托尼·史塔克能成为钢铁侠肯定和他的大学教育没有关系，废柴即使通过淬火也没法让碳分子变成钻石。倘若在生活中，遇见了一位身材高大，性格善良，能同时兼顾生活和工作并且坚守职业道德底线的聪明人，最好的打算并不是奋力直追超越他，而是找个机会摘下他的黑框眼镜——那肯定是流落地球的氪星人。

    就像阿琳娜，时代的改变没能改善她糟糕的人生，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做着屎一样的人生选择。包括但不限于从美国队长手下离职去往了一个更可怕的工作组织，有了一段可以写进任何一个国家婚姻法案例反面教材的失败亲密关系，和自己唯一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长达一年半没有联系，因为世界上最伟大的间谍仍旧认为阿琳娜关于红房子的猜测来自于她的臆想。

    可即使这样，阿琳娜仍在头皮发麻的地步沉默地站在直达电梯中，隔着多层楼板也能听见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声——因为娜塔莎是这世界上唯一活着的，不会因为阿琳娜毫无规划的人生观和永远选择错误道路的糟糕大脑来责备她的人。

    她的姐姐。

    “阿琳娜女士。”电梯里突然的声响让阿琳娜绷直了脊背。

    她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她还以为社交起码需要到见到真人的地步才开始，没想到斯塔克从她迈入大楼的一刻起就不打算放过她。

    “贾维斯。”

    “您好，欢迎回到复仇者大厦，”电子声温和有礼，“作为今天的特邀嘉宾，其他人都不知道您的到来，需要我专门为您准备点什么吗？”

    好样的，斯塔克甚至没有通知过其他人，阿琳娜痛苦地闭了闭眼，她当年就应该在任务间隙中往霍华德的住宅里多空投一盒安（全套。

    “不用，不用。”她把手里的酒瓶又抱紧了些。

    酒瓶上的标签都有些字迹模糊的时候，音乐声猛然增大，这场让人痛苦的路程终于告一段落。阿琳娜摇摇欲坠的礼貌和喷薄而出的尴尬在瞧见娜塔莎身影的那一刻起到达了巅峰，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认为斯塔克有意调小了音乐。

    “娜塔莎。”她的声音小小的，恨不得一辈子都呆在电梯里不出来。

    娜塔莎的姿态是疏离和防备的，这让阿琳娜的心刺痛了好一会，不过这个可能是她活该，虽然娜塔莎是挑起斗争的那一个，但阿琳娜才是主动不联系的那一个。

    “你受伤了？”娜塔莎皱紧眉头。

    这不是阿琳娜预料中的第一句话。

    “什么？当然没有！”她急忙打消娜塔莎的疑虑。

    不知道为什么，娜塔莎的脸色更难看了，她身后欲言又止的罗杰斯，端着酒杯和餐盘的巴恩斯，还有探头探脑的斯塔克都没让女人笑出来。阿琳娜缩着脖子，她讪笑地递出手上的酒，心中怀疑娜塔莎下一秒会反手抄起酒瓶，击碎在她刚刚打理好的卷发上。

    娜塔莎接过了酒瓶，红发女人似乎叹了口气，眉头依旧皱着，“有人追杀你？”

    “谁给你派了不该有的任务？”她的眼神愈发锋利起来。

    “没有——”

    “是九头蛇——”

    “天啊，娜塔莎！”阿琳娜哭笑不得，“那只是九头蛇而已，他们能干什么，把交叉骨复活了追杀我？我这只是因为一些……”

    阿琳娜清了清嗓子，“一些私生活。”

    “一些私生活，”娜塔莎眉头不再紧缩，反而挑高，但她好歹没拿酒瓶给阿琳娜上一课，只是神情冷淡下来，“你怎么来了？”

    阿琳娜可怜地瞧着娜塔莎，女人不为所动，她只好把求救的眼神转向身后一群看着热闹的紧身制服爱好者中。果然托尼·斯塔克迈着步子走了过了，他举着装满美国气泡水的杯子，冲她们挤挤眼。

    “放轻松，女士们，这只是派对——我的朋友都能来，”他高举杯子，音乐声就更大了起来，在场每个人都得扯着嗓子说话，小胡子男人兴高采烈，“各位，就在今天，我刚刚完成我人生最伟大的一项举动——”

    他故意拉长声音，吊足胃口，这才志得意满地宣布，“我向佩珀求婚了！”

    无论其他人的生活中还有多少烦心事，此刻也都一齐欢呼起来，欢呼声一浪接着一浪，和掌声还有起哄声一道，把史蒂夫的战术总结给掩盖了过去。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这个派对一开始是以庆功宴的名头开办起来的，比起再一次拯救纽约这种小事，显然钢铁侠的订婚要更受关注。

    阿琳娜一直试图和娜塔莎搭上话，但她的姐姐显然在回避她，而一个自称是奥丁之子的金发壮硕男人，拿着在场唯一一瓶伏特加，阿琳娜带来的，同她畅快地拼酒。

    “我只用一只锤子——嗝，就击败了外星法师！再来一杯！”他痛快把杯子摔碎。

    “那是很漂亮的一锤，”鹰眼也附和道，“如果你没有下一秒就被洛基拿刀捅了背后。”

    “我们兄弟都是这样！他只是喜欢恶作剧！”金发男人没有放过打算悄悄溜走的阿琳娜，他大力拍着阿琳娜的肩膀，伏特加的后劲上来，“你也是战士！我看的出来！”

    “其实我并不算，我受过的是刺客和间谍训练……”阿琳娜的声音淹没在杯子破裂的声音中。

    她被热情的分享欲吞没，以至于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被默认为一名勇猛的战士，听完了索尔从小骑马射箭练习魔法，征战沙场和逃课挂科的全部历史，而所有人已经被男人的音量吸引过来。

    更可怕的是，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仿佛都自然地以为她会开口讲点什么，介于她是在场唯一和索尔拿着同样酒杯的人。

    没人开口讲话，阿琳娜的冷汗在音乐声中从额角渗出，她张口支吾了一会，话语不经大脑控制就脱口而出。

    “哦！”她喝了口酒，“我刚刚把我前夫的肚子剖开了！”

    这间屋子有一瞬间安静得像是宇宙大爆炸发生的前一秒。

    然后，炸弹在人群中炸开，一百万个问题被同时砸向阿琳娜。

    “等等！你结婚了？！”那是克林特。

    “老天，你是最后一个知道她和丧钟结婚的人。”斯塔克。

    “哇哦，斯塔克先生——无意冒犯，女士，你和斯莱德·威尔逊结婚了，你被胁迫了吗？我没有恶意，但——不管怎样，您到法定结婚年龄了吗？”

    “我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克林特嚷嚷，“不是还有索尔吗？顺便，小孩，你眼前这位女士快要九十岁了，我相信她早就过了违法的年龄。”

    在一片嘈杂中，阿琳娜隔着人群同娜塔莎对视，在红发女人的注视下，她心虚地清清嗓子，底气不足地说道：“介于他算是个超级反派，所以……呃，那是我……最近的一场战斗？”

    史蒂夫·罗杰斯，她的前任上司扶着额头，“那过去多久了？”

    “……三个月？”

    托尼·斯塔克举着酒杯，脸上的笑容都克制不住了，“恭喜，美人，下一个男人一定会更好！”

    “托尼。”

    “怎么了？”钢铁侠耸耸肩，作为在场唯一能笑出声的人，“得了老冰棍，虽然我们很难鉴定我们红房子肄业生的这个行为，究竟是该被定义成家庭暴力还是除暴的义举——但管他的！那可是斯莱德·威尔逊！如果他的每个妻子都想在离婚的时候杀了他，那问题一定在他身上！”

    “砰——”这是娜塔莎锤在桌子上的声音。

    这次现场比宇宙大爆炸后的世界安静，连背景的摇滚乐也被暂停了播放，娜塔莎在一片死寂中拉开椅子，她缓缓坐下，对着阿琳娜点点头。

    “把酒给我。”她说。

    *

    这场派对的走向被阿琳娜的婚姻状况彻底带偏。

    从复仇者联盟的庆功宴，到托尼·斯塔克的订婚派对，再到现在大型超级英雄和反派社区的八卦交流会，总共只用了十分钟时间。

    阿琳娜抱着酒杯在聚会的最角落，叹为观止地听着自己姐姐的前男友们的合作史，蝙蝠侠和恶魔之女的爱恨情仇，夜翼永远没能有结果的订婚经历，斯塔克瞧上去像是立马要因为婚前焦虑而晕厥。

    美国队长也在众人开始打赌他初夜消失在哪一天时退缩在角落里。

    “嘿。”他对阿琳娜说。

    “哦，不，”阿琳娜真情实感，“罗杰斯，我最近真的过的很难。”

    她不讨厌美国队长。

    真的，没人能讨厌一个坦诚相待的人，更何况，史蒂夫·罗杰斯在阿琳娜适应新时代的过程中始终站在对她无害化处理的那边。史蒂夫·罗杰斯的个人品格无可挑剔，他的战斗素养也没有任何缺陷可以指摘。

    他会是你最忠诚的战友和最有利的后盾。

    和最可怕的上司。

    阿琳娜并没有很多工作经历，但她在漫长的生活中也无师自通了在麻木工作中寻找快乐的技能——下班和上班间隙的闲暇时光是她最珍惜的宝藏，尤其在新世纪的电影技术越发发达后，她喜欢一个人待在家中，喝一杯酒，看一本书，屏幕里放着电影——

    而不是被上司建议多去社交生活，可能是将巴恩斯的经历共情在了阿琳娜身上，也可能是史蒂夫有种身为娜塔莎朋友的责任感。

    有时候他瞧着阿琳娜，就像是神父瞧着迷途的羔羊，像是长者瞧着困在时间内的孩子，他忧心忡忡阿琳娜是否会迷失在新时代的浪潮中，忧心她成为永远活在过去的过时之人。而阿琳娜只是，天啊，她只是单纯地不想在下班后瞧见自己的上司。

    当然，现在是前任上司了。

    “我听说了一些你现在的……工作情况。”他试探着开口。

    哦，阿琳娜抬起头，她还以为罗杰斯会最先批判自己的择偶选择。

    “我听说好的职业发展特别忌讳半途换行业赛道，”她开始真诚地胡言乱语，“所以我这么多年来都专精一种技能。”

    史蒂夫深呼吸了一瞬，他重重搓了把脸，“我同你说过，阿琳娜，你不是非得过这种生活，你有选择的权利——”

    “我有吗？”阿琳娜打断他。

    “你一直都拥有，士兵，”史蒂夫没有生气，“你只是拒绝接受你过去浪费了多长时间——我的意思时，你需要再好好想想，有些人想利用你干的事，你并不清楚那究竟会发生什么。”

    “我们各取所需。”

    “你以为的各取所需。”

    “我不会再成为别人手上的刀，”阿琳娜冲史蒂夫干巴巴地笑笑，“你不会以为我在红房子里都在睡觉吧？”

    史蒂夫注视着她。

    “……”阿琳娜沉默了一会，“你不会吧？”

    史蒂夫拍拍她的肩膀，“下次记得给我做一个任务简报，士兵。”

    她决定从现在开始讨厌罗杰斯。

    第二个来找她谈话的人是巴恩斯。

    她在角落的沙发呆坐了半小时，娜塔莎还是不乐意同她说话，这时候她旁边的沙发突然一沉，一个大块头的男人坐在了她身边。

    “阿琳娜。”巴恩斯冲她笑。

    “嘿，”阿琳娜闷声说，“别来指责我。”

    “我什么时候责骂过你？你过去挂过我的每一门课。”

    “你真是个糟糕的老师！”阿琳娜大声道，“你教会学生跳伞的方式是把所有人弹出飞机！”

    “不管怎样，你们都学会了——”巴恩斯避开话题，他瞧上去气色好了不少，阿琳娜听说他曾向托尼·斯塔克坦白自己的行径，给予钢铁侠杀死自己的权力。

    没人动手。

    她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在那之后，巴恩斯就一直在部队服役，干些加密任务，一些连复仇者联盟也难以出面的伙计。男人没长胖多少，但长发被剪短，整齐地梳在脑后，他身上的伤疤更多了，但随之而来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所以我得对你说几句话——”

    阿琳娜毫不留情，“你最爱的学生一定是娜塔莎。”

    “她是我最爱的人。”

    “呃。”阿琳娜一阵恶寒。

    “斯莱德·威尔逊，”巴恩斯喝了口酒，“他是个糟糕的人。”

    “他是雇佣兵。”阿琳娜突然对自己指甲的长短产生了兴趣。

    “我不是说他的职业，但那也足够糟糕——不过我们没什么资格来评判这个，”他苦笑，“我是说他这个人，阿琳娜，你可能活了足够久的时间，但你还是不懂——没有一段关系的破灭是毫无缘由的，而他身边空无一人。”

    “他的前妻，艾德琳恨他，因为他对婚姻没有忠诚，因为他把毁灭带到了家庭，他的儿子死于他的自大和自傲。我见过他的女儿，听说她曾经很崇拜他，现在呢？那个女孩只想杀了斯莱德——阿琳娜，得有多可怕的事才能让女儿试图杀了父亲！”

    “我们已经离婚了。”她不得不再次声明。

    “好吧，”巴恩斯和她碰了碰杯，“就只是答应我，别让他再次出现在你的人生里。”

    “我不会。”阿琳娜保证。

    “哪怕他看上去很可怜，很孤单——别这么看着我，男人一直靠这招行骗。”

    阿琳娜哭笑不得，她清清嗓子：“我不会。”

    “哪怕他偶尔做了一件好事，这让他瞧起来甚至拥有了一颗心——”

    “我不会，”这次阿琳娜严肃起来，她轻声说道，视线默默地隔着人群同自己疏远的姐姐对视，“我发誓我再次见到他一定会杀死他。”

    巴恩斯叹气，他和阿琳娜一道注视着娜塔莎穿梭在舞池中的身影，好一会，她把自己缩在沙发上，团成了一个无人在意的球。

    身侧的沙发突然动了一下，她睁开眼，发现巴恩斯已经离开，娜塔莎在她身边盘腿坐着，她们谁也不讲话。

    时间对她们来说没有意义，因为她们依旧美丽而强壮，每一块肌肉都处在年轻的时刻。时间对她们来说又太过沉重，让红房子成为她们挥之不去的伤疤，那些穿着芭蕾舞的女孩，变成了娜塔莎不堪回首的过去，却变成了阿琳娜漫长岁月中唯一的基点。

    她该怎么向娜塔莎证明过去的猜想并非臆测？

    当证据尘封，记忆消散，而她甚至不能证明自己的时候。

    阿琳娜鼻头发酸，她想靠近娜塔莎，却又被一些莫名的坚持给阻挡住了动作——她认为你疯了！分明她才是你的姐姐，是最了解你的人！她应当站在你身后！

    娜塔莎伸出手，她摸了摸阿琳娜的发尾，经过两年的时光，那儿不再干枯的像是稻草。周围音乐让太阳穴都在跳动，娜塔莎也有些坐立不安，“你的头发现在看起来还不错。”

    阿琳娜咬了下嘴唇，“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好。”

    红头发的女人看上去想给阿琳娜一个拥抱，但她终究没有动手，娜塔莎·罗曼洛夫总是有些奇怪的想法，就像她从没有固定居所，只留安全屋，从来不将获得的工资用来投资，而是一股脑塞进慈善。

    就像娜塔莎一直很喜欢一直流浪猫，那只猫乖巧又可爱，已经习惯了她安全屋的某一处角落，但她从来不允许自己接受那只猫。

    “别再次搞砸自己的人生，阿琳娜。”娜塔莎只是这样说。

    “我不会。”阿琳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