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琳娜从未见过哥谭这样多雨的城市。

    过去她在乌拉尔山脉附近受训，那儿的冬天寒冷而漫长，冰冷干燥的空气冻得人手脚皲裂。结婚后她又同斯莱德长期徘徊在美墨边境一带，他们在新墨西哥州那儿又一栋别墅，阿琳娜常在夏日酷暑的时候泡在泳池边，瞧着夕阳一点点沉进远方的沙漠。

    现在她站在哥谭码头附近的一幢建筑楼顶，雨滴拍打在她身边的废弃广告牌和破损的制服上，周围漆黑得像是天上下着墨汁。她近处唯一的光源就是对面韦恩工业的广告牌，布鲁斯·韦恩英俊的面庞被划出一道口子，远处的爆炸撕破雨幕，她瞧着蝙蝠车正往火海飞驰。

    阿琳娜紧紧地捏住引爆器，她按住耳机，略微拔高声音来掩盖雨声，“小鸟？”

    无人回应。

    “杰森？”她低声问，“杰森·陶德？你还在吗？孩子？”

    “别问了，”斯莱德插进话来，他那边有机车启动的声音，隐约有金属碰撞和男人的惨叫声，丧钟轻蔑地冷笑，“蝙蝠的小鸟，拿不起枪——”

    “不是今天，蝙蝠不会死在今天，”杰森·陶德的嗓音像是生锈了，“我会夺走他的一切，如果蝙蝠死在了这儿——这个结局对他来说太好了。”

    “是吗？”斯莱德反问，“你觉得上帝还会再给你第二次复仇的机会？”

    机车轰鸣，阿琳娜直起身子瞧了一眼，瞧见斯莱德背负着装满武器的箱子从渡轮飞跃而出，黑面具的打手跟在他身后，偶尔有子弹的火光照亮黑夜。丧钟让机车的油门再次咆哮，远远的，他朝阿琳娜比了一个手势。

    “阿琳娜。”男人说，他似乎很确信阿琳娜会怎么做。

    “阿琳娜。”男孩在耳机里低声请求，把她的名字里参杂了太多的情绪。

    阿琳娜艰难地吞咽唾沫，蝙蝠车如预期一般驶入了火海，只要现在引爆炸弹，余波立马就能同仓库里的面粉造成第二次粉尘爆炸。蝙蝠侠不是超级人类，他没有接受任何改造，即使他没有立马死在黑面具的仓库中，阿琳娜也会再给他来上一枪，然后带着装备同斯莱德全身而退。

    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

    叶莲娜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是苏联最著名的儿童杀手了，娜塔莎则是红房子最出名的黑寡妇，阿琳娜距离拿起屠刀已经过了快一个世纪，瞧着鲜血涌出的甚至比她瞧见番茄罐头还要频繁些。

    但这不一样，过去她只是单纯地完成任务，她不去想任务目标的家庭背景。他们有孩子吗？他们的孩子也像阿琳娜以前那样喜欢小皮鞋和秋千吗？他的妻子是否也像阿琳娜记忆中的母亲，每周三去商店里买来茶叶泡茶？阿琳娜不在意这些，她只是伪装，准备，走到狙击点或者在人群中按上消）音器。

    开枪。

    砰！

    一条生命就这么流逝了。

    她的心脏砰砰乱跳，头一次拥有了对着任务目标开枪与否的权力，这权力大得惊人，让她在雨夜中也出了一丝冷汗。她抿起嘴，站在这座阴冷的城市之间，脑子里飞速转着，她想起阿曼达的嘱咐，红房子里挣扎的女孩，斯莱德的信任，还有停运的地铁。

    因为她放出了阿卡姆里那些神经病，在超市里抢购食物人们脸上那些真切的惶恐。

    ——她该为了什么而开枪？

    “阿琳娜，”斯莱德的声音沉了些，阿琳娜猜想他大约又是生气了，“完成任务。”

    她没有动作，蹲在已经生锈的广告牌旁用力吐息，呼出的热气顷刻被大雨湮灭。罗宾的身影出现在火场附近，蝙蝠车已经彻底没入火场，阿琳娜听见那只新的小鸟在大喊蝙蝠侠。

    “不，”阿琳娜捏捏耳机，“我不会帮人做出决定。”

    丧钟沉默了几秒，酝酿着怒火。

    “很好，”他说，“很好，我想我不需要提醒你，我们没法再在短时间运来第二批武器——”

    阿琳娜活动着手脚，她在雨夜中拉伸，四肢像是优美的天鹅垂下脖颈，眼睛却紧紧盯着罗宾穿梭在建筑间的身影。

    “我会处理，完成你的任务就行了，斯莱德。”

    “靠什么？”斯莱德冷笑着，“靠的你偷来的枪和几发子弹？你把蝙蝠当成什么？九头蛇的杂兵？”

    “至少他不杀人，他顶多把我送进监狱。”阿琳娜耸耸肩。

    “但是阿曼达·沃勒会，一件没有价值的武器，最好的归宿就是报废！你想成为废品一样的蠢货吗？”

    杰森·陶德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俩需要找个房间再——”

    “闭嘴，小子。”

    “和你无关，杰森。”

    杰森·陶德用力深呼吸了一次，他似乎是拍了下键盘，像个真正的青少年一样生硬地说，“随你们。”

    阿琳娜绷紧腿部肌肉，她在楼顶边缘踮起脚尖，如多年前初学芭蕾舞一样下坠，颠倒的城市在她眼前飞过，耳机里传来斯莱德冷淡的声音，“我不会去救你。”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后备计划。”阿琳娜如实回答。

    *

    新罗宾据说上任不久，但本事已经相当不错。

    阿琳娜在暗处观察了他几分钟，已经断定这是个相当有天赋的孩子，根据他不到五分钟就把阿琳娜藏在垃圾桶里的倒霉蛋救出来的行动看，这孩子非常机灵。

    只是那身制服，阿琳娜迷惑地想，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选择在黑夜中穿这种颜色的披风。

    可惜这只小鸟遇上的是九头蛇的战争武器。

    在罗宾射出钩枪的一瞬间，阿琳娜从建筑阴影里一跃而下，她靠着制服的特制手套硬生生徒手抓住绳索，在罗宾惊恐的注视下，长腿绞上罗宾的腰部。

    “什么——”

    她带着歉意和罗宾一道重重摔上一栋建筑的天台，爆炸后硝烟的味道穿透雨幕，倒地的孩子没法就这么爬起，但阿琳娜错位的骨头已经在飞速复原。一个烟雾弹被罗宾从腰带里甩出，很快的反应，只是雨幕也没法掩盖他在地面上爬行的动静。

    阿琳娜举起枪口，片刻后她又放下，从小腿那儿抽出匕首，闯进了烟雾中。

    匕首架上长棍，她没想到这孩子能在撞击后恢复得如此迅速，这让阿琳娜皱紧眉头，她不愿意杀死这个孩子。凑近时就能瞧出，这只新小鸟或许比罗宾要大上几岁，但依旧青涩，阿琳娜推测他或许最多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像极了过去那些头一次被卡车运输至前线的新兵。

    “嘿！”敏锐的小鸟只用几个照面就发现了阿琳娜不想杀他，他的敌意消减了些，“我们谈谈？”

    阿琳娜抿嘴不说话，她手腕一转，匕首的刀背狠狠打向罗宾的关节处。

    “我没有恶意，女士，我想你也没有——我可以叫你阿琳娜吗？”

    “不可以。”阿琳娜闷声说。

    “不可以！”杰森·陶德在她耳机里嘶声说。

    罗宾的长棍被阿琳娜的肘击打断，他显然也没想到棍子会断得这么轻易，刚刚瞪大双眼，阿琳娜就一脚踹向他的腹部，在孩子发出痛呼的时刻，匕首架上了他的脖子。

    “我只是想知道你那天在阿卡姆干什么，女士，你瞧，我们的目标并没有非常冲突……”罗宾举起双手，他因为疼痛龇牙咧嘴，但一点也不害怕，还冲阿琳娜讨好的笑。

    “显而易见。”语言不是阿琳娜的长项，她不愿多说话，只是拖着孩子走到天台边缘，四处瞧着蝙蝠的踪迹。

    “你杀了小丑。”

    “没错。”

    “但你潜入阿卡姆并不是为了杀死小丑。”

    阿琳娜的匕首陷进孩子的皮肉中，她冷淡地瞧了他一眼，“谁教你这么揣测的？蝙蝠？”

    “我自己，”罗宾痛快地承认，“我调出了监控看了很多遍，从你一开始的路线，你绝对没想去往小丑的牢房，直到你的前夫——”

    阿琳娜手一紧，差点让罗宾没法呼吸，她在男孩的咳嗽中按下怒火，“闭嘴。”

    “斯莱德，斯莱德·威尔逊，”男孩急忙改口，“他的出现让你开始愤怒，你们炸穿了建筑的隔层，意外落在了小丑的牢房中。”

    聪明的小鸟。

    “有什么东西惹怒了你，这才导致你杀死了小丑。”

    杰森·陶德粗重的呼吸声再次出现在耳机里。

    阿琳娜想了想，她面无表情地把匕首压得更深，“为什么你会觉得杀人需要理由。”

    “你需要，女士，你不是杀人狂。”

    “是吗？”阿琳娜在大雨中终于同罗宾认真对视了一刻，她歪着头，那双蓝眼睛瞧不出喜怒，像是被雨淋湿的猛禽。女人一步步前逼，直到让男孩双脚悬空，全身唯一的支撑点就是她的臂膀。

    罗宾在她手中挣扎，阿琳娜不为所动，轻声问道：“你觉得小丑该死吗？”

    罗宾从喉咙里艰难抽气，发出“嗬嗬”的喘气声，阿琳娜好奇地凑过去，“小鸟，你知道我想听什么答案。”

    “不。”罗宾说。

    雨幕中，阿琳娜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她提着罗宾抖了抖，像提着一只野兔的尸体，女人不敢置信：“小丑杀了你的前任，你知道吗？你不会愚蠢到以为他会放过你吧？”

    罗宾不说话。

    “你不会愚蠢到以为蝙蝠侠能救你吧？”阿琳娜怜悯地瞧着罗宾，“如果他能救你，前一只小鸟不会死，你现在也不该在我手里。”

    “不，”罗宾第二次说，他收起笑容，在雨中坦然地同阿琳娜对视，“他不该死，起码他不该死在……蝙蝠手里，那会毁了他。”

    一股熟悉的怒火冲上阿琳娜的头顶，她想起了在牢房里孩子，想起了……复仇者海报上的黑寡妇。那些被冰冻的日日夜夜，她躺在棺材一样的冷冻舱里，哀哀哭泣，而她等的人已经完成了自我救赎，走在了阳光下，无数人仰慕着英雄，只留她被遗忘在时间的针脚里——那些与娜塔莎·罗曼洛夫背道而驰的日子里，阿琳娜是唯一一个自私地不希望黑寡妇成为英雄的叛徒。

    为什么是她？

    凭什么是她？

    “怎么？”她忍住那些翻涌的情绪——显然忍得并不是那么成功，蝙蝠蝙蝠蝙蝠，她在哥谭听了太多次这个名字，多到让她想起了过去历史中的不好回忆，“你们哥谭人有自己的斯大林？”

    罗宾哭笑不得，前任和现任都是，杰森·陶德在她耳机里放声大笑，而现任的小鸟努力和她解释，“我和蝙蝠侠真的不是——”

    他的脸色猛得变了，阿琳娜立马警惕地回头，她瞧见了一点闪光，那是夜间城市的灯火在狙击镜上的反光。雨声掩盖了枪支上膛的声音，阿琳娜来不及多想，一切随着本能行动。

    她猛得推开罗宾，立马向前扑去——

    太慢了。

    两发子弹几乎在同时发射，一发射穿了她的肩胛，一发击碎了她的小臂。

    鲜血溅在罗宾脸上，他茫然地张张嘴，看见鲜血喷射涌出，在脚下漫延出一小片血海。

    女人无力地从天台边缘坠落。

    阿曼达·沃勒。

    她终于决定抛弃这件不好用的武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