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霸图俱乐部向南步行一公里左右，路的右边是一片小小的公园，里面花木成荫。

    每天清晨六点二十，陈莫会从俱乐部的大楼出发，走上几分钟，去公园的角落里坐会儿，呼吸新鲜空气，也背背文科知识点。

    公园里谈不上多寂静，却也不嘈杂。旁边是高档小区，渐渐觉少的老人们会早早聚在公园里，晨练、下棋、唱曲儿，又或只是谈起彼此的儿孙。

    相比安静的宿舍，这里并不是背书时的好选择，但陈莫喜欢这样偶尔脱出生活常轨的时刻。

    训练室、食堂、宿舍，她近乎三点一线的生活里，只有早晨这一小会儿属于户外。

    蓝天，白云，微风，空气中植物的气味，公园里收音机和说话的声响，身边的一切赋予了日常记诵的知识以新的意义，让她对每行文字的印象也清晰了很多。

    “在开阔的户外我背书快一点。”

    “所以，早晨会去附近的公园。”

    饭毕，陈莫如此简短地解释自己每天一大早离开俱乐部的习惯。

    张新杰打开手机导航。“是XX别苑东门旁边的公园？”

    陈莫点头，看着他摆弄手机。

    “离俱乐部刚好1.2公里。”把手机收回口袋，张新杰问：“教练说，除了食堂、训练室，以及偶尔去一次的技术部和体能康复研究中心，俱乐部其他地方你几乎都不去？”

    陈莫思考，然后说：“还有走廊和电梯。”她也会去。

    “…再加上大厅。”张新杰补充，被人在基本表述里揪出纰漏这件事令他心情复杂。

    “俱乐部有相关规定吗？每周必须要去哪里转转？”同样心情复杂的陈莫询问。

    “不，霸图并不存在这样的规定，在训练、比赛以外的时间里，你有绝对的自主权。”张新杰说：“实际上，这件事并不是我要说的重点。”

    闻言，面容姣好的姑娘很专注地看着他的脸，等他继续讲下去。

    “陈莫这姑娘性格有点独，夸张点讲，挺‘目中无人’的，我是说字面意义上。将来，她和咱们队伍要磨合的地方估计不少。”张新杰想起青训营教练找他时的那些话，对方长吁短叹说了很久，核心思想是这姑娘对身边发生的很多事都不大在乎，有点游离在人群之外——主动的，和Q市人普遍的热情好客不是一路，乍一看和轮回战队的周泽楷挺像，可实际上却是两类人。

    两类人吗？张新杰认为是的。

    轮回的周队腼腆话少，以强悍的个人实力著称于联盟，本赛季江波涛转会以前，他在团队赛的表现和战队其他选手可以说是有些脱节的。

    而陈莫不一样。虽然1v1比赛她的操作不俗，战斗风格也干脆利落、迅疾冷静，一如她喜爱的那些江湖侠客。可是，相比起个人战，她在团队战中所表现出的天赋、意识和配合能力甚至更为亮眼。

    陈莫的寡言与孤僻显而易见，这种性格一般而言在团队意识上会有弱项，她却偏偏擅长最需要洞察全局、照顾全局的策应。如此的矛盾和反常理，让行事素来严谨的张新杰有些捉摸不透，特意总在吃饭时和她同坐一桌研究。

    张新杰注视着看向他的这双眼睛。

    黑白分明的，心无旁骛的，只看向他。

    每次有人开口说话时，陈莫总是这样。

    她孤僻、游离于人群之外，并不肯和谁建立起什么深刻的交集，却也对每一场发生在她与旁人间的对话保持着始终如一的专注认真。

    眼睑垂落，张新杰推一下并没有下滑的眼镜——这是他不太自在时下意识的动作。

    陈莫静静等着似乎走了一会儿神的副队长继续发言。

    “其实，我是想说，如果你每天只是在食堂、训练室、1.2公里外的公园以及宿舍之间往返，并不去其他场所、也没有时间锻炼的话，你的运动量会维持在一个偏低的水准。”

    “我刚才简单在手机上计算了一下，考虑你每天的移动距离与步幅大小，你一天的步数，应该会落在5000-6300这个区间。”

    陈莫点开运动APP，往前翻这个月的步数统计，默默点头颔首。

    “初中和高中的体测成绩怎么样？”副队长问。

    “……不怎么样。”陈莫冷不丁被戳中痛处，忍不住皱了下鼻。她这小半生唯一习惯了的体育运动是背古筝，最多背十分钟的那种。

    “虽然职业比赛对体力的消耗并不算大，但团队赛不乏用时极长的消耗战，很考验选手的专注力和续航能力，如果个人体力或者状态不佳，很可能会出现与团队脱节的情况。霸图的整体风格偏迅疾刚猛，对选手的体力要求会比其他战队高一些。”

    事实上，受韩文清身体力行的影响，霸图队员闲暇时普遍会往健身旁走一走。

    陈莫，陈莫不太想说话。

    除了餐盘里总被她挑出来不肯吃的西兰花，张新杰第一次感受到了她对一样事物的鲜明排斥。

    “我习惯想得多些，听你提到平时会去公园，就顺手计算了一下指出问题，你当成副队长关心队员的身体健康就好，不是要你现在去增加运动量、做中高强度的运动。”张新杰无奈，替她搬出大旗：“你还要高考。”

    “嗯，高考！”

    张新杰看见了她脸上并不明显的酒窝。

    不笑时让人觉得距离感很强的一姑娘，每次笑起来，就像融化了似的，明亮亮的。

    张新杰也笑，镜片下的眼神温和。

    “不过，负责战队运动健康管理的郑老师说过，你体质比正常人差一点，平时的确该多走走，这样对你的身体好。”

    “我知道，不会拖后腿。”陈莫把话说得一本正经。

    战队里的于天前辈也是剑客，但她早就暗暗下了决心，要做团队里保护别人的、最锋利的那一柄剑。

    在这方面，哪怕显得有些不尊重前辈，陈莫也守着自己小小的固执。

    “不要随意用‘拖后腿’这个词去评价自己和别人。每个人在团队中的定位都不相同，判断队员表现的优劣与否，是队长和我的职责。”张新杰纠正她的措辞，“事实上，颈椎、腱鞘、腰肌……我们这个职业，不时刻注意的话，这些部位或多或少会出问题，所以需要日常的运动和保养来保证健康。”

    “副队长你身体也有问题吗？严重吗？”陈莫的目光在他的颈部和手腕上游移。

    张新杰摇头，“比赛拖久了手腕会有些许不适，大家都这样。”他毕竟年轻，第六赛季只是他踏入职业联赛的第三个年头。

    想到这儿，他眼中露出一丝忧色。

    陈莫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问他在想些什么。

    副队长既然不开口，应该是不想让她知道的。

    她习惯性地警惕恪守着她划下的、人与人相处的尺度。

    *

    “对了，下周六的比赛，是霸图对微草。”从食堂里出来，张新杰告诉她：“微草的队长王杰希很注重对战队成员的培养，青训营的种子选手常跟着战队去外地观看比赛，按照过往的经验推算，你那两个朋友大概率会来。”

    她的……朋友？

    陈莫后知后觉回忆自己和飞刀剑、丛柏叶的联系频率，虽然彼此没聊过这个话题，但应该是算的吧。

    她难得有常联系的人。

    “嗯。”语调轻快，要去坐电梯的陈莫和副队长挥手告别。

    周六晚上，霸图主场的比赛，陈莫和另外几个青训营的少年坐上大巴车，照例和战队选手一起去了比赛的体育馆。

    体育馆给霸图俱乐部留的内部席位视野很好，也很舒适。比赛还没开始，向往常一样落座后，陈莫纠结几秒，看向留给微草的内部席位——以往体育馆给客场战队的票在哪，她身边人缘极好的拳法家少年告诉了她。

    两边隔的距离不算短，盯着一排排脑袋看了一会儿，陈莫只能从衣服的颜色和造型上分清性别。

    手机亮屏显示着三人小群的聊天页面，丛柏叶昨天还在群里分享看到的段子。陈莫点出键盘，对话栏里的字删删改改，最后回归为纯粹的虚无。

    ——你们来看比赛了吗？

    【删除】

    ——我在看霸图对微草的比赛。

    【删除】

    ——我知道你们是微草青训营的选手。

    【删除】

    ——我在Q市，XX体育馆。

    【删除】

    陈莫把手机装回口袋。

    她知道飞刀剑和丛柏叶现实中的身份，他们呢？突兀地、被动地和隔着网络认识的人建立生活上的联系，他们并不一定愿意吧？

    以后都会是职业选手，该见的总会见的。

    *

    微草6：4客场赢下霸图，赛时拉得很长，采访结束后，精力不足的两队没有约饭局，只在接送的大巴车旁打了个照面。

    “下次比赛见。”来的早些的霸图队长韩文清对同为队长的王杰希点头示意，说罢带队上了大巴。

    “小别，”队伍后面的袁柏清胳膊肘捅一下自己的朋友，用气声八卦：“看九点钟方向。”

    冷不丁被捅了一下，刘小别下意识依言望去。

    九点钟方向，正在上大巴的人突然转脸，看了一眼他们微草的队伍，又很快将头转了回去，白皙美丽、又分外冷淡的五官烙印一瞬就消失在视野，只剩少女脑后随意扎束的马尾，还在微微地晃。

    令人讨厌的长相……他垂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