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伊犁将军明瑞都沉浸在乔迁新城的欢喜中。就在今年春天，新建的城市完工，皇帝亲自“定伊犁驻防城曰惠远城”。伊犁将军府和各办事机构都迁入惠远城，恒宾随着明瑞骑马巡视城内一圈，兴奋地道：“将军，这个新城可比乌哈里克城大多了，而且还有官署，神庙，商铺，校场，真是一应俱全。”

    明瑞亦微笑着说：“来驻防的八旗官兵已经陆续到达，乌哈尔里克城是决计塞不下那么多人的，这一年紧赶慢赶的，终于赶在热河的八旗官兵到达之前修好了新城，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明瑞带队巡视完毕，回到新造的伊犁将军府，才刚换下风尘仆仆的褂子，仆人就来报“将军，讷都统来了。”

    “是讷苏肯来了。”明瑞高兴地说，他脸也来不及洗，匆匆换上一件干净的褂子就奔出门去。门廊处就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留着薄薄的两小片胡子，正是刚拜了副都统的讷苏肯。他见到明瑞，赶紧跑着上前几步，又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规规矩矩地行礼“下官见过将军。”

    “怎么还和我客气。”明瑞扶他起来，笑盈盈地说：“快来屋里，我给你准备了你喜欢的酥油茶。”

    讷苏肯随着明瑞到了屋里，明瑞往上头坐，下首给讷苏肯留了位置。丫鬟们上了热腾腾的酥油茶来，当着老朋友的面，讷苏肯也没客气，一口气喝干了一碗，道：“回子的酥油茶是真的香，来新疆最高兴的事儿就是每天一碗酥油茶。”

    明瑞笑着道：“我看你在这儿呆着倒也习惯。”

    “我是觉得都好。”讷苏肯道：“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姑母…去岁我的夫人进宫探望，回来说她病得厉害，过几日要去盘山行宫养病，不和圣上去木兰了…但今年又随皇上去南巡，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

    明瑞沉默了，其实他早就通过茜茜知道了帝后决裂的消息，他与皇后不过几面之缘，但是和讷苏肯却是实实在在的朋友。这件事一发生，他第一时间就想到皇帝姑父会不会因此迁怒于那拉家族？讷肯苏毕竟当了十五年的三等侍卫才有了今天提拔的机会，若是因为皇后的缘故而被降职，那他今后的仕途是否还有起色，都得打个问号。

    新疆离京城有千里之远，若是进城传来消息，只怕也要到四五月份了。明瑞看着讷苏肯略带忧愁的面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讷苏肯…”

    讷苏肯抬起眼睛询问似看着他，明瑞望着那双和皇后十分相似的眼睛，想到茜茜和自己道皇帝雷霆大怒，不但要废去皇后份位，消减她的用度，还要抹去她所有的画像…心里感到一阵悲凉，道：“你还记得我刚见你的那一天，我们一起许诺过什么吗？”

    讷苏肯一怔，随即缓缓地笑了“我当然记得。”他微微顿了顿，说：“你说‘家族未来的荣耀，是靠我们争取来的，而不是出了皇后才来的。’”

    “总有一天我们要成为家族的荣光，成为家族的倚仗。”他轻声说完这句话，脸上的神色已经很平静了“阿瑞，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从福隆安那边知道了什么。但那拉家族本来就已经人丁凋零，我能候补成侍卫来新疆办事，本来就是皇上的恩赐。雷霆雨露，都是君恩，无论皇后姑母怎么样了，我为皇上效力之心都不会改变，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明瑞轻轻吐了一口气，道：“你能这样想，就很好…”

    这时候侍女上前来，对明瑞道：“将军，晚膳已经摆好了，可要现在用饭吗？”

    明瑞起身，对讷苏肯道：“别客气，一起来用些罢。”说着又吩咐侍女道：“把新做的肚包肉备上，讷都统爱吃。”

    侍女笑道：“您之前就嘱咐过，早就备好了。”

    讷苏肯与明瑞相视一笑，讷苏肯感动得眼角都湿润了，道：“难得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明瑞转过头，回想起了年少的时候下了差，和讷苏肯一起去外头瞎逛，见到一个蒙古人在摊子前卖肚包肉，登时两个人口水都快下来了。在讷苏肯的怂恿之下，他们两个风卷残云的大吃一顿之后，他正心满意足地喝着店家送来的奶茶，就听到讷苏肯小声说：“阿瑞，你还有钱吗？”

    “？？？”明瑞喝奶茶的动作僵住了，道：“本来是有的，但是特通额早上刚问我借了钱，所以只剩下一点了。”

    他看着讷苏肯那张呆萌的圆圆脸，有些狐疑地说：“你不会没带钱吧…”

    “啊…”讷苏肯经不住明瑞灼灼的视线，不由得低下头，小声说：“早上的时候操练了出一身汗，我就换了身衣服，那荷包子忘记拿下来了…”

    “所以你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明瑞大惊失色，奶茶都差点喷出来“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你别着急呀。”讷苏肯说：“要不你留在这儿，我回家去拿钱…”

    “什么？！你打算把我押在这儿？”明瑞看着外头那个烤肉的老板身得膀大腰圆，不由得心里直打鼓“那你要是没回来怎么办？这老板要是揍我一顿，我也打不过他呀。”

    “那你把我押这儿吧。”讷苏肯说，他倒不觉得有什么，他的阿瑞怎么可能会丢下他不管？他可是阿瑞最好的朋友（他自己封的）呢！

    “你这…”明瑞对讷苏肯的脱线真的猝不及防，他到处张望了一下，想最好能找个人回家送信去…

    最后张望到的人是自己的皇帝姑父和讷苏肯的皇后姑母…

    最后买单的人自然也是皇帝姑父…

    然后他们两个毫不留情地被骂了一顿，皇后躲远远的，生怕皇帝激动时的吐沫星子淋到自己。在皇帝发完脾气后才站出来打圆场，说：“天气热，我请两个孩子吃冰碗子吧，四爷您要不要一起来？”

    皇帝看两个被骂得和鹌鹑一样缩着头的侄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那还是我请客？”

    皇后拽了他手一下，笑着睇他说：“一个冰碗子而已，您不要这样小气。”

    皇帝被皇后睇了一眼，浑身都舒服了。于是背着手走在前面，一回头看到两个侄子还缩在后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两个臭小子，还不赶紧跟上？”

    “嗯嗯嗯，来了”两个人跟在皇后的后面，一路蹭吃蹭喝，最后直到再也吃不下了才打道回府。明瑞记忆中，少言寡语的那拉皇后那天尤其高兴，挽着皇帝的手依依相言，如普通的旗人夫妻一般无二。

    才过了十几年，这对天家夫妻已经走到了尽头，明瑞心底里微叹，皇后已经不再是皇帝的妻子了，那讷肯苏还是皇帝的侄子吗？

    就在明瑞和讷苏肯好容易欢聚一堂的时候，乌什那边却是暗潮汹涌，更盛之前了。赖黑穆图拉撑着身子好不容易坐起来，就觉得嘴里黏兮兮的，还带一股铁锈味儿，便往痰盂里吐了口痰，果然见到痰中带血，一时间更加愤恨，道：“阿卜杜拉，这个清廷的走狗，竟敢两次鞭挞于我，我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原来是朝廷有运送沙枣树苗去京城的任务，素诚父子和阿卜杜拉一商量，不知道怎么就选中了赖黑穆图拉领队运送。

    上司说要自己负责运送沙枣树苗，赖黑穆图拉也公事公办，暂时把造反的事情压一压，便去伯克府上问阿卜杜拉“敢问这趟差事，是怎么个线路呢？”

    阿卜杜拉喝酒喝得昏天暗地的，便随口道：“你就一路往京城走就是，这还问什么。”

    赖黑穆图拉正色道：“您不说线路，这路途遥远，中间要是没有驿站接应，根本没法办这趟差事。”

    阿卜杜拉心生不耐，立刻怕案而起，道：“把这个小子忤逆上官，拖下去，打他三十鞭子。”

    赖黑穆图拉就这样不明不白挨了打，但是差事不容耽搁，他养好伤，又来到官署请问线路怎么走，正好那对糊涂的素诚父子不在，留在官署里的是印房章京伊齐哈，他本与赖黑穆图拉有些龃龉，便借着他越级询问的由头，又打了赖黑穆图拉三十大板。

    这挨了两回打下来，赖黑穆图拉心中的愤怒之火再也忍不住了，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在家里一边养着伤，一边盘算着，就等玛玛里穆承诺的二月十四日，额尔尼德的浩罕大军来乌什的日子里发起暴动，把那群走狗和滚蛋们一锅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