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瑞带着妻子在坝上草原游玩数日，方才回到家里。宁楚娥这几日骑马骑得两腿酸痛，晨时就有些起不来床，但还是挣扎着起来，穿好衣服，匆匆梳了头，到婆母房里去请安。

    甫一进屋，就看到奎亮的福晋钮祜禄氏已经和奎林的福晋章佳氏已经坐在那里了，不由面色一红，快步上前，低下身给婆母见礼“妾问额娘早安。”

    瓜尔佳氏瞥她一眼，道：“你往日都来得早，今日怎么松懈了？”

    宁楚娥低声道：“妾前几日出去游玩，骑马骑得久了，竟觉得腰腿疼痛，所以今日才稍稍晚些。”

    瓜尔佳氏正色道：“若不是阿瑞一定要带你出门，我原是不同意的。现在比不起从前在关外，家家户户规矩也都严格起来，妇人家的也少去外头抛头露面的，旁人说起来也不好听。你看你这出去一趟，凭白惹一身病痛回来，又是何苦。”

    瓜尔佳氏这一席话说得极重，像一把锤子打在宁楚娥的心头，当着两个妯娌的面，她的眼睛瞬间湿润了，只好垂下头道：“是，妾明白了。”

    瓜尔佳氏见状，便不再理她，只与钮祜禄氏两个说起闲话来，老太太不发话，周围的下人们也不敢给宁楚娥看坐，她只好孤零零地立在堂屋里，她感觉到众人打量的眼光偷偷地落在她的身上，好像把她架在炭火上烘烤一般，她那一双被鞋子拘小的脚站得疼痛不堪，却也不敢说，无边无际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涌来，可是她无处躲藏，只能生生忍受下来。

    明瑞是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的，瓜尔佳氏令宁楚娥去给自己丈夫盛饭，明瑞见自己的妻子眼角红红的，行动间也不流畅，而额娘又冷着一张面孔，心下就觉得不好。等吃完了饭，明瑞便坐到宁楚娥身边，放低了声音问道：“这是怎么了，你又哭过了？”

    宁楚娥逃避似地道：“妾没什么事儿，不过是今日读诗，读到两句感人之词，才掉了两滴眼泪。”说着，挣开明瑞的手，道：“有新来的橙子，我去剖一些给爷吃。”

    明瑞压下心头的不安，走到房间去，见宁楚娥的陪嫁姝儿正在收拾内务，便把门关上，对姝儿道：“这里没有旁人，你实话告诉我，白天发生了什么？”

    姝儿见四下无人，便“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姑爷，您可要给我们主儿做主啊，主儿前几日出去游玩，骑马久了身上酸痛，给太太请安便晚了些，太太不豫，便言语上敲打主儿，又罚主儿站了半日，才让她回去。主儿刚回房就躲在屋里哭，见到我，便道‘这日子如何过得，我还是死了好。’奴婢听得胆战心惊，若是主儿有个万一，奴婢怎么去见夫人呢？”

    明瑞也听得胆战心惊，道：“这样大的事儿，怎么不来告诉我。”遂匆匆出门，终于在院里找到了宁楚娥，见她痴痴地坐在石台阶上，夜凉如水，晚风吹得浸透几层衣衫，明瑞看她穿得单薄，遂上前劝道：“这是什么时节了？你还在石阶，也不怕着凉，快起来罢。”

    宁楚娥见到丈夫关切的神色，心下一酸，顿时泪如雨下，凄楚道：“二爷…妾不是凭白早惹你心烦，但是妾是真的委屈…”

    明瑞搂住她，哄道：“你当爷是什么人了？怎么不知道你是个温柔和顺的，之前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下次受了委屈就告诉爷。”

    宁楚娥靠在明瑞的胸前，眼泪把他胸口的衣服都濡湿了，明瑞揽着她，道：“起来，我们先回房间去，我看看你的腿怎么样了。”

    宁楚娥听话的起身，不料站起来的时候触碰到今日刚磨起的水泡，顿时痛地轻呼一声，明瑞忙扶住她，道：“怎么了？你脚痛吗？”

    宁楚娥面颊囧得通红，低低道：“是有些痛…”

    明瑞遂对她伸出手，道：“来，爷抱你。”

    虽然两人已经成婚，但是宁楚娥仍觉得不好意思，一张芙蓉脸含羞带娇，像吃醉酒一般“二爷…”

    明瑞笑着把妻子一把打横抱起，道：“都结婚多久了，你害羞什么呢？”

    宁楚娥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轻声道：“妾怕累着您…”

    明瑞抱着她一路走回房中，将她放在床上，才笑道：“你才几两肉，能累得着爷么？”说着将她的腿放在自己膝盖上，宁楚娥见他要去脱自己的鞋子，大窘，道：“使不得，妾自己来。”

    除去鞋袜，明瑞便看到她脚上的水泡，亮晶晶的一大个，周围的皮肤都发红，想来又痛又痒，便唤了仆人取些热水来泡脚，待用干布擦尽水后，又自己取了药膏来给她涂抹，宁楚娥此时已经平静下来，只靠在明瑞肩膀上偷偷看自己丈夫，却听到明瑞问：“你的脚…怎么是这个形状？难道你从前缠过足？”

    宁楚娥的心提了起来，满洲发家于白山黑水之间，不似汉人女子把足缠得筋骨折断，又瘦又小。但如今入关已久，有不少家庭觉得汉人所说的莲步纤纤，魏晋之风甚美。于是开始偷偷给自家女儿缠脚，但也只是略缠一缠，使其比正常天足小些，而宁楚娥的父母虽然没有要求她缠脚，但是也叮嘱她从小就穿小一号的鞋子，导致她一双脚趾紧紧收拢，脚背也如新月一般狭窄。她的母亲刘佳氏曾道：“六女你忍耐一下，待嫁了人，夫婿看到你这一双脚，必定会喜欢的。”

    可是看明瑞的神色，以及那日出游时妯娌和兄弟们的神色，他们对这种行为肯定是嗤之以鼻的，更何况这说小脚拘得她连站久了都觉得吃力，倒弄得自己像一个残缺的人了。她想着又觉得自卑起来，遂不敢去看明瑞的神色，只怯怯道：“妾从前在家中，鞋子便要求穿小一号，并没有缠足…”

    明瑞眉头皱了起来，道：“那你现在还在穿小鞋？”

    宁楚娥害怕起来，她慌张道：“妾只是穿得习惯了…”

    明瑞注视她片刻，手掌抚摸过她的鬓发，轻声安慰道：“我没有怪你，宁楚娥，别害怕。”说着，又唤来姝儿，正了神色，道：“我不管你们主儿在家是什么规矩，但是这样鞋子以后都不准穿了，你明日便让人采买正常样式的鞋子，明白没有？”

    姝儿连忙点头称是，明瑞挥手让她退下去，又执着宁楚娥的手，柔声道：“我并不是责怪你，只是这小鞋穿着对双脚无益，你行走，骑马，皆是不便，我们满洲女儿均是天足，谁也没有觉得不好看过，这等汉人的陋俗往后就不要学习了。”

    宁楚娥听得心里安定下来，依在明瑞肩头，叹道：“其实妾哪里愿意穿这样令人难受的鞋子，小的时候因为不愿意穿，吃了父母不少打骂，均是迫不得已的。母亲只道有一双如新月般的脚往后丈夫会喜欢…”

    明瑞道：“我不知旁人是怎么样的，但是我不喜欢小脚的女子，你也无需因为我去改变自己，你自己的双脚，总要你自己愿意才是。”

    宁楚娥此刻满怀柔情地看着他，眼波越来潋滟婉转，明瑞见了，失笑道：“怎么这样望着我，我脸上有花么？”

    宁楚娥微笑着摇了摇头，将脸依在他怀里，轻声道：“夫君怜我，妾不胜欢喜。”接着，又轻叹一声，只道：“妾便只有夫君了…”

    明瑞抱着她，温柔地承诺道：“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害怕。”

    仆人们早早退下去，只剩得一室的温柔缱绻，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