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宁

    入了冬,天气骤然转冷,一大早起床的承安看着窗户外头铅云低垂,似乎又要飘雪了,便有些担心地道:“今儿天不好,不知道妹妹什么时候能来?最好能在下雪之前就到家,免得受寒。”

    刘佳氏坐在炕上,手上针线不停,眉宇间隐隐浮现忧色,只道:“她之前托人来跟我说过,今儿稍晚些出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倒是二女,虽嫁得远些,却也比她妹妹来得早了。”

    正说着话,门帘一动,佟家的二小姐布达楚耶出现在两人眼前,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水红色绣花旗袍,手腕上的金镯子亮闪闪的,很是扎眼。母亲刘佳氏挽过她来,比了比她腕上的镯子,笑道:“倒真是实心的,沉甸甸的,是婆母送给你的罢。”

    布达楚耶一张圆圆脸上全是笑容,道:“这是自然,家姑每年都给我买金银首饰,我与她说:‘额娘,我还有咧’,她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还嫌少啊’我只能没话说了。”

    刘佳氏听着女儿过得好,便也高兴起来,却又想到一层,又叮嘱布达楚耶道:“等会儿你妹妹来了,万不要张扬这些事情,不然你妹妹定要伤心。”

    布达楚耶眉毛挑了起来,道:“我收到过您之前写给我的信,上面说了六妹妹的事,开始我还不能相信,如今一听竟是真的了?”

    刘佳氏叹道:“这门亲事我原是不同意的,只可惜你阿玛心肠硬,倒把六女推进火坑里了。”

    布达楚耶和承安都心有不忿,只是看着额娘伤心,便多宽慰几句,天色渐渐暗下去,仆人进来道:“太太,要摆饭吗?”

    刘佳氏道:“老爷不在家罢?那还是等他与六格格回来了摆。”

    仆人应了个是字,便退下了,承安接口道:“阿玛今天约了几个朋友,想来不会赶回来吃饭了,我们等六妹回来就开饭罢。”

    刘佳氏听得有些生气,道:“竟有这种阿玛,女儿难得回来一趟,连一起吃饭的功夫都没有…”她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也是顾及一双儿女在前头,不能再说下去了。

    承安与布达楚耶陪着刘佳氏又说了会话,天已经快黑了,刘佳氏一双眼睛巴巴地盯着门外看,道:“这样晚了,六女是不是不能来了。”

    布达楚耶心疼地说:“额娘别想了,六妹妹一向懂事,竟然答应了今天回来,就一定会来的。”

    刘佳氏想起来就后悔,道:“她那个婆婆何其难伺候,每天规矩不断,六女现在连门都不大敢出…想想我那时候应该拼命反对到底才是,如今坑害了她,是我的过错。”

    一直等到亮灯时分了,仆人才走进来报“太太,六格格回来了。”

    承安,布达楚耶欢呼一声,刘佳氏也含着眼泪站起来,道:“回来好,回来就好…”

    不多时,宁楚娥就走了进来,她头发抿得光光的,簪着一枚翡翠流苏钗,穿着一身木兰青的双绣旗袍,系着双色狐狸皮斗篷,脸颊上虽然涂了胭脂,但是神色憔悴,脂粉遮都遮不住。

    刘佳氏上前把她搂在怀里,道:“我的儿,你怎么那么晚才来,路上可冻到了没有?”

    宁楚娥强笑道:“今儿不巧,家姑要去上香,我们做媳妇的陪着刚从庙里回来。我便换身衣服往家里来了,劳烦额娘还等我,我们快吃饭罢。”

    众人便洗了手,要上桌吃饭,布达楚耶却拦着宁楚娥,道:“六妹,你的鞋袜都湿了,快去换了来。”

    宁楚娥低头,见鞋子上的缎面已经湿了一块,便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笑,到后面换鞋袜去了。

    等宁楚娥坐到饭桌边,菜已经上齐了,刘佳氏夹着菜往她碗里递,道:“多吃些,你都瘦了,我看你是没好好吃饭的。”

    宁楚娥低头吃饭,但是吃进去的饭却是小口小口地咽,好像吞下去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这样吃了半碗,她便撂了筷子,唤丫鬟绞了热帕巾来擦脸。

    “六妹,你这就吃饱了?”布达楚耶惊疑地看着她,宁楚娥微微一笑,道:“我饱了,二姐,你慢点吃罢。”

    承安责怪道:“你才吃几口饭?在傅家也就这样吃饭吗?你那身子怎么吃得消?”

    宁楚娥道:“我这一年胃口差,姑爷已经托人找了大夫给我调理,想来很快会好起来的。”

    刘佳氏听了稍稍宽慰,几个人就着菜把饭吃了,仆人们把残菜收下去,又递上滚烫的茶水来,火盆烧得暖暖的。主人们便开始闲话,刘佳氏问宁楚娥在夫家过得怎么样,宁楚娥均含笑答好。刘佳氏毕竟是上了年纪,说不了几句话便觉得困倦,孩子们看到了,便让她早早去睡了。

    待刘佳氏走后,布达楚耶才沉下脸,问宁楚娥道:“你在傅家过得怎样?今儿为何这样晏才回来?额娘不在,你一五一十地和我说。”

    宁楚娥最怕她这位二姐,便低下头,实话道:“说来也是心酸…之前家姑面上还客气,但随着二爷要升任伊犁将军了,对我便越来越严厉,我实在是害怕,后来索性连门都不出了。今日的事情也是这样,我说的好好的,早上便归宁,她面上同意了,待我要出门了,又说要去庙里,凭白折腾我一趟…你就说,这样的情形,我怎么能够把饭咽得下去…”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她索性捧着脸哭起来,道:“二姐,我是个苦命人,你便忘了我罢,也免得让你烦忧…”

    布达楚耶默然失语,承安在旁边道:“你害怕她作什么?姑爷不是待你挺好的,你若是委屈了就告诉他。”

    宁楚娥道:“二爷今年秋天结束的时候就前往伊犁上任了…他这样能干,我自然是替他高兴的,只是我一个人在这个家里,无依无靠,也显得更苦了…”

    承安气恼地道:“他倒跑得飞快,留下你一个人,好不孤苦,受了委屈也没有人说。”

    布达楚耶则道:“姑爷这一去,要什么时候能回来?”

    宁楚娥拭着眼泪,道:“他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反正圣上的意思是他先去接替阿桂尚书,在伊犁呆几年之后再回进来,由阿桂尚书去伊犁再接任他。”

    布达楚耶叹了口气,道:“听这样子的口气,那在伊犁至少也得待个三四年或者五六年才能回来…”她重新拉过妹妹的手,苦口婆心地劝道:“六妹,傅四太太难伺候,京城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但是你家姑爷时常在外面奔走,不是在战场上就是在遥远的回疆之地,他在你身边的日子少,在外头的日子多,肯定是不能时常看顾你的,若是受了委屈,也只有忍耐些,等婆婆气消了,便也好了…再有一层,这位姑爷年纪也不小了,你的肚子也一直没动静,难保他在回疆那种地方寻一个粗使的妾回来…所以你还是要把你这位婆婆给伺候好,等你家姑爷回来了,再早早怀个孩子,方才是长久之计…”

    宁楚娥听得心里直堵得慌,眼泪又开始不自觉地落下来,布达楚耶帮她拿绢子擦眼泪,又柔声道:“听话,六妹,姐姐是为了你好。”

    宁楚娥点了点头,感觉眼泪都往心里流了,喉咙间难受得发苦,却不得不点头,道:“二姐的话,我记在心上了…”

    炉子上的茶水滚开了,一阵一阵地冒着白烟,宁楚娥听到承安唤道:“覃妈,快给二格格和六格格倒水…”亲生兄弟的话从耳畔边飘过,她却有些恍然失神起来,二姐的话没有给她什么安全感,反而带她来到了另一层恐惧里,她苦痛地闭上眼睛,却在这片牢笼里越陷越深了。

    次日中午,宁楚娥与兄弟姐妹吃了早饭,承安便不能忍耐地说:“六妹好不容易来一次,我们一起出去吧,每次闷在家里,你们总是看一些书啊,诗啊,画啊的多无聊啊,这样子会闷坏身子的。”

    布达楚耶笑道:“你只管说出去要干什么?我们听了再决定。”

    承安道:“我们可以去茶园听戏呀。”这也是佟家的小姐们最喜欢的活动之一。

    宁楚娥听得双目绽放些神采,笑道:“如果是听戏去,那我也一定去了。”

    布达楚耶笑道:“先吃了午饭再说吧,额娘早就吩咐厨房炖上鸡子给我们吃,万不要辜负了她这一片心意才好。”

    三兄妹便说说笑笑地去吃饭,谁料菜刚上桌,众人还没动筷子,仆人走进来报“太太。傅四太太派人来接六格格回去。”

    刘佳氏惊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让六女多在家里住两天吗?”她对那个仆人道:“你去告诉抬轿子的人,说六女这两天住在家里,过两天我会亲自派人送她回去的,让亲家太太不要担心。”

    仆人答应着退下去,过了一会儿又张皇地跑回来“回太太的话,来接的人说今天傅四太太一定要六格格回去,不然他们不肯走。”

    刘佳氏不能忍受地说:“为什么非得今天回去?这几个月她才回家几次?我难得见见我的姑娘,这是我生的,我养的,怎么她归宁都要被阻拦?三顺,你叫傅家来的人赶紧走!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那个叫三顺的仆人见女主人发怒,赶紧退下来了,刘佳氏也被气得没了味道,撂了筷子,道:“从没有见过这样古怪不讲道理的人,我的女儿是我嫁给他傅家的,不是我卖给他傅家的,怎么见一面这样难?”

    众人皆不敢再说话,唯听到宁楚娥低微的抽泣声,刘佳氏心疼地说:“六女,你不要怕,我今天就留你住下了,看你婆婆敢拿你怎样?”

    气氛僵凝之时,布达楚耶站出来,对刘佳氏行了一礼,道:“女儿有几句话和额娘说。”

    刘佳氏怒气不减,道:“你说罢。”

    布达楚耶道:“额娘,您仔细想想,六妹终归是嫁去傅家了,现在已经是傅家的人了,您就算多留她在家里住了一天又能改变什么呢?等她回到傅家去,亲家太太对她的态度又更严厉了,吃苦的还不都是六妹吗?现在我们唯有退让一下,也好让六妹以后在夫家过的好日子啊。”

    刘佳氏听了半晌,终于叹气道:“我何尝不懂这样的道理,只是心里这口气不能够平下去。”她望着自己掩面哀哭的小女儿,怜惜地道:“儿啊,你也要注重保养,你也见到了,额娘是管不到你了,只盼望你之后日子能好起来…”她说不下去了,话语都哽咽起来。

    宁楚娥哭了一场,心已经慢慢平静下来,她揩了揩眼泪,微笑道:“额娘你放心吧,女儿会注意保养,在傅家也能过上好日子。”

    刘佳氏这才微点了点头,宁楚娥对她行一礼,到后面去换衣服去了,待换好衣裳,穿好斗篷,又来与大家辞行,承安不舍地道:“六妹,你这就走了,哪一天再来呢?”

    宁楚娥凄楚道:“三哥,你也见到了,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实不相瞒,我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姑爷能回来…其他的,不过能过一天就是一天罢了…”她说不下去了,便匆匆行了礼,提着衣摆往外头去了。

    承安看着她清瘦的背影,有些心疼,又有些气恼地道:“六妹好好的女儿家,看看成婚后被折磨成什么了?二姐你也是不明白,为何放任六妹这样被接走了?”

    布达楚耶的声音十分沉重“你不懂,现在六妹已经是傅家的人了,她的事情我们也管不了,只能劝他自己好好保重。”

    承安不服气,道:“傅家的人?说来轻巧,六妹明明是在佟家长大的,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布达楚耶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道:“这是规矩…”

    承安比她更大声:“规矩,这是什么规矩?苍天若有眼,这个规矩就该改一改了。”

    他的声音不小,但是这浩瀚无垠的夜空却还是那样寂静,深沉。属于新时代的曙光,还远远没有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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