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瑞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信。

    寄信的人不是额娘瓜尔佳氏，不是弟弟奎林，也不是自己的妻子茜茜，而是…承安，自己的妻舅。

    他很认真的读完了这封信，然后木着脸把信放在了桌上。

    说实话，这是他从小到大挨得最狠的一次骂。

    作为一个优等生，明瑞从小就勤勉好学，在官学里头念书的时候，师傅对他是只有夸奖没有批评。后来跟着兆惠去平准平回的战场了，也是剽悍神勇，屡屡得到皇帝的奖赏。而现在他被自己的小舅子，一个不到20的少年骂得体无完肤。

    信上通篇都是斥责他对待茜茜所遭受的委屈态度冷漠。说茜茜回娘家，坐着饭都没来得及吃完就要走，说茜茜逢着没人的时候就偷偷掉眼泪，劝也劝不住，劝她她就说自己把眼泪哭干了，早一点好去死…真的到了无法可想的境界。老婆都成这样了，他明瑞竟然跑到千里之外去上任，丢下老婆一个人在家里不管不问。信的最后承安已经字迹凌乱，气愤难耐。他告诉明瑞：如果他不想照顾自己的妹妹，那趁早把茜茜送回佟家，他承安养活自己的妹妹还是没问题的。

    明瑞对着这张信纸发起了呆，其实他知道自己额娘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脾气大，耐心也差，没什么容人之量，要求还多。他的前几任妻子，均是不堪忍受她的折腾才半途和离的。明瑞现在还能模模糊糊记起他娶第一任娶妻时候的情形，那时候他才刚满20岁，已经继承了承恩公的爵位，娶的妻子也是一位名门淑媛。新婚之夜他挑开盖头，露出了一张瘦瘦小小的脸，青涩得好像刚结果的桃子。他与她四目相对，神情都很紧张，在僵硬地喝下了合卺酒之后，喜娘和宾客都出去了，独留下他们两个人，他竟然慌张得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只好对着满脸脂粉的新妇道：“你要不要，先洗把脸？”

    就是这样，事后他们也算成了夫妻，但是明瑞对他的这位妻子却没有什么太大的感情。他照旧跟着皇上四处巡游，或者陪同着去木兰秋弥，去南苑游猎。连闲暇的时候也少在家里呆着，只与几个兄弟一起聚会。他还记得有一年北海结冰了，他与傅灵安几个人一起约着滑冰去，自己的新婚妻子小心翼翼地和自己提“二爷，我也想去…”

    明瑞记得当时自己问她了“你会冰嬉吗？”

    那位新婚妻子摇头，道：“不，我不会。”

    明瑞有些扫兴“那你怎么去？人家都在玩儿，你在旁边看着？”

    他已经忘记那位妻子后来说了什么了，只记得她当时的神色，苍白到极点的面容中蕴含着透顶的失望，之后不久她就大闹了一场，自行写了和离书离开了傅家。

    但如果是茜茜想去滑冰，他会怎么做呢？明瑞回忆起茜茜坐在桃花树底看书的模样，侧脸洁白如玉，眉头微颦，温婉娴静得如同临水照花，她若是转目见了他，一定会惊喜地站起来，唤一声：“二爷。”然后微笑，两颊漾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他不觉微笑起来，如果茜茜要去，他一定会专门陪着她往人少的冰场去，免得人多勿伤着了她。再好好的，耐心地教她一天，直到她冷得受不住了再搂着她回去。

    他重新翻开信纸，目光又落在了那行字上“她（茜茜）回到娘家，寻着没人的时候就偷偷掉眼泪，被我碰到一回，我劝她别伤心，她却说：‘我的苦是没有边际的，早点哭干了眼泪好早点去死。’”还有“她空闲下来了，总想着给你做些东西，但是又不擅长女红，常常弄坏手指，我们让她好好休息，她却说：‘不知道二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如今我身子不好了，总想着自己做些东西给他，我只怕我的身体支持不到见到他的那一天了，给他留点东西，让他看着也是一分想念。’”

    明瑞看着看着，眼睛渐渐模糊了，茜茜是这样的细腻温柔，万事都只顾着她，自己受了委屈也只偷偷找个地方掉眼泪，见到他又做出满脸笑容的样子，如果不是母亲在他面前说茜茜的短嘴，他或许真的会以为他们婆媳相处的不错。他下差晚了，茜茜也会煮些饺子饽饽之类的，然后守着一盏灯等他回家。她为自己做了这样多的事情，可自己又为她做了什么呢？自从来到伊犁后，他事务繁忙，已经很久未和家里头寄信了。茜茜长久得不到自己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现在她连娘家也难回去，每天守着青灯跟着额娘捡佛米，如此劳累到身子都坏了，和自己竟然是看到小舅子的来信才知道这件事…无穷无尽的愧疚像潮水一样泛涌上来，几乎要把他淹没。他噙着泪水展开信纸，却不知道该给她写什么，俄而，一滴眼泪落在他信纸上，他叹息一声，心道，有了茜茜，他才明白了当时他的冷漠和淡然是何等罪过。以前他一直以为前几任妻子的和离是因为母亲折腾的缘故，现在才明白，其实何尝不是因为自己冷眼旁观，才最终毁了自己的婚姻。

    他在书桌前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微暗，显然已经晚上七八点钟光景了，仆人却走进来，报：“主子，有位尚书来求见。”

    明瑞听到来了位尚书，只道是阿桂，谁知道却是永贵笑吟吟地走进来，给自己行礼，道：“下官见过将军。”

    明瑞忙扶他，道：“不要多礼了。”又吩咐下人们给他看座，上茶。

    永贵笑着道：“本来该在新年的时候来给将军拜年，谁知那时候刚到回疆，因为屯田的事情耽搁了，竟然一直到开春了才有空来拜见您，真是罪过。”

    明瑞道：“伊犁初定，各种章程都没有先例，事务繁杂，也是辛苦你们了。”说着也感叹：“自来到伊犁后，又是筑城，又是屯田，我忙得竟然从未给家里送过信，想来家里人思念得紧，福晋还给我寄了冬衣过来，但是路途遥远，寄来的时候竟已经开春了。”

    永贵听出了他的思念之情，遂安慰道：“出门在外，没有哪个男人不思念家中婆娘的，我听闻将军已经上书，请求允许八旗驻防官兵接眷常住？”

    明瑞颔首，道：“现在伊犁回疆等地已定，但是来往路途遥远，驻防的官兵远离妻儿，多有不便，我已经陈明了原因，想来皇上也会允许的。”

    永贵笑吟吟的，道：“这样的话，将军您也可以接福晋同来了。”

    明瑞被他说中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又带了几分忧虑，道：“我福晋年纪小，在家独自待着也很孤苦，这两年身子也坏下去了，我便想多看顾几分。”

    永贵随意道：“女人家的，左不过就是那些肝郁的毛病，也没有什么大事。”但见着明瑞脸色不豫，又道：“我有一媳，唤名希光的，平时最是谦默知礼，也爱读书写诗，家里还有女先生在教，若是您的福晋在家呆着孤苦，也可以去我家里搭馆，两人做个伴。”

    明瑞道：“这也好。”他心里想着若是皇帝同意接眷，最快也要等到明年才行了，茜茜自己还要在家苦熬一年，到时候反而把身子闷坏了，在别人家去搭馆也不错，遂答应下来了。

    待永贵走后，明瑞在书桌前又坐了一会儿，终于在吃晚饭前把家信写好了。

    茜茜吾妻：

    今日接到小舅来信，言你在家所受委屈种种，实在到了无可奈何的境地。吾见之，能不痛心耶？吾离汝虽千里之遥，然仍心系汝，平日可加餐？夜里可好眠？与可妯娌和睦？只可惜吾初当大任，事务冗杂，桩桩件件均是大事，俱需吾过目，实在忙碌，以至于今日才有闲暇与汝写信。汝暂且忍耐一二，夜里无需做那些针线，唯保养自身才好。吾已上书，请求官兵携眷驻防，待圣上回应，吾必亲自来接汝，盖安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