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整日课业结束，二公主缓缓伸了下臂弯起身，侧首瞥了顾衍君一眼，“你不用怕他，杨珩此人最是刻板无趣。”

    这整间仪元殿中的女子，怕是也只有崔南音敢这般毫不避讳的议论方才那位年轻太傅。

    其余公主伴读只是面面相觑一眼，不多搭话。

    杨珩此人，天资过人，五岁成诗，幼时便被送于翰林院研习经史，方及弱冠便已是博古通今，集经学诗书大成于一身，被圣上特地召来宫中教习皇室子女经学，封了太傅。

    何况他乃皇后胞兄嫡出，杨右丞的长子，真正的高门子弟，外人更是多敬上三分。

    若说受世家女子追捧的长安才俊，除去萧寻，屈手可数之人便有杨珩。只是他二人一个与诗书为伍，手不释卷；一个守河山宴然，九死一生。

    皆与宫外女子交集甚少。

    顾衍君倒是稀奇，“那杨太傅可会动手打罚人?”

    崔南音眉头一挑，“不会，顶多罚你抄书。”顾衍君这才定了定心。

    顾衍君因崔南音相处时间多了些，反倒深觉她与那日听宫人嘴中乖张的二公主所言不同，不似他人那般热络迎合，行事大胆洒脱，二人脾性竟能处到一块来。

    至少眼下是如此。

    承德二十三年末，腊月二十三的祭灶节，顾衍君同这三位世家女子入宫伴读已过一旬有余。

    因着年关近在眼前，宫中更是较前些日子忙络地不可开交，皇后下旨先停了他几人的课业，待到明年开春再行回宫受教。

    终于不用每日听那一板一眼的礼仪经史了。顾衍君方一接到懿旨便去皇后宫中谢恩辞行，回了安阳侯府。

    备了两份年礼，快马加鞭地派人于岁元日尽数送到平阳县江父母与苏子砚母亲手中，想着能替正在赴京赶考路上的苏子砚也尽份心意，倒也不算逾距。

    长安城中的岁除倒与平阳县中风俗几乎无二，祭祖迎神，驱鬼辟邪，祈求岁岁安详。

    安阳侯遣人买来烟花置于院内，供顾衍君和顾兰时二人晚上去放玩，姑娘家总归喜欢这些绚丽物件，一时府中气氛分外融洽。

    宫中的筵席皇后亦召了顾衍君陪同用膳，两处来往反倒添了些热闹。

    只是这般顺遂安然的日子，于上元节的前夕被一纸夹着流言蜚语的书信打破。

    安阳侯府内上下非议起顾衍君婚事，道是私自与外男定情，又惨遭人抛弃。

    众口铄金，竟是生生编出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来，堵都堵不住。

    顾衍君越过流言，径直将那封已拆开的书信从府门处拿到手里。

    是苏子砚的字迹。

    “顾小姐，见字如唔，展信舒颜。

    左思右想下终决意弃此春闱时机，以举人之身承平阳知县一职，曾与小姐往日提及定亲迎娶之事，皆是在下少不更事的蒙昧妄言。

    今已与城西胭脂铺的李小姐定亲，成亲之日乃上元佳节，顾小姐收到此信时或许正值当日。

    实与顾小姐缘分清浅，为免乡中之人口舌，致拙荆误会，劝顾小姐莫在回信追问，亦无需再相见。

    人生南北多歧路(1)，君向潇湘我向秦。(2)

    就此别过。”

    似被一大盆冰水从头至脚的浇下，浑身都泛着冷意，顾衍君整个人都是木然的滞在原地，心底如被扎了跟刺般，刺的生疼。

    府内周围之人的话语尽数埋没在铺天盖地的大雨中，尽皆归于茫然。

    顾衍君如毫无察觉般立在冷雨里，待被人带回屋中塌上时才回过神来。

    将那张护在胸前的信纸再次摊开，已洇着水渍，不确信的复又看了一遍，当真是苏子砚那幅矫若游龙的字迹。

    只是她依旧抱着某些希冀不去相信，将信纸折好放于枕下。

    橘如虽是一见顾衍君入屋便替她换了身干爽衣物，她却依旧因着在凛冽刺骨的深冬寒雨里淋此一遭，翌日便染了风寒。

    今日长安城街的上元佳节，游人如织，夹着喜意的嘈杂之声扑满整街。

    顾衍君拖着发热昏沉的身子靠着右侧穿行，正寻马车出城，却在街上被安阳侯派来的小厮带回府中，几次三番皆是如此，竟是逃脱不得。

    顾衍君最晚一次出门时，哑声吩咐道:“我不出长安，别跟着我了。”

    是啊，她去干什么？

    见他夫妻二人婚后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还是质问苏子砚为何不守承诺，另娶她人。

    亦或是在他二人家中大闹一场，惹的江昀夫妇颜面尽失。

    她全无立场。

    难堪的只会是顾衍君自己。

    可心底分外酸涩，她只是不明白，苏子砚先许的心意，定的承诺，却半路突然转头去与别人成婚，自己竟成了被人随手抛下的苦情女子。

    可悲又可笑。

    顾衍君就这般漫无目的的独自走在长安城西街上，垂首慢步。

    倏然撞上一女子，那女子手托着一个漆金手炉，一袭红色大氅，那双细长凤目定定望向自己，“衍君?”

    是崔南音那张明艳的面容。

    顾衍君怏怏行了一礼，“见过二公主。”

    “用过晚膳没?”崔南音看出她心不在焉的低沉模样，轻声开口。

    顾衍君摇了摇头，旋即她被拉着往一间酒楼行去。

    全无兴致的落座于崔南音挑的雅间里，“二公主，我恐怕没胃口。”

    “无事，我想找人陪我喝酒，宫中那些人没人跟我出来。”崔南音将大氅递到身旁宫女手中，“今日碰到你倒是凑巧。”

    顾衍君眉头皱起，“公主为何饮酒?”

    崔南音眸中幽了一瞬，“可忘忧心之事。”

    闻言，顾衍君当真应下此事，从端杯轻尝到一饮而尽，一阵浓烈的辛辣从口腔猛地扩散，不由被呛了一下，却强压下去。

    她从不曾碰过酒，今日是第一次。

    崔南音头次见顾衍君这番劲头，还以为她酒量甚好，便又拉着她多饮了几杯。

    毕竟愿同她喝酒的女子这是第一个。

    一炷香后，她看着顾衍君已然红透的脸颊，才觉察出不对劲，再去同她说话时，竟是神智不清。

    崔南音以手扶额，同身旁宫女道:“去买醒酒药。”旋即起身，“算了，我亲自去。”

    萧寻与崔玄终是在上元节当日赶回长安，此行商议顺利，将一应所需呈给陛下后，晚上便被萧霁云和崔玄唤去赏灯。

    是在城西，顾衍君医馆那条街上。

    踌躇半刻，还是应了下来。

    夜色阑珊，各是花灯应接不暇。

    “将军!将军!”萧寻将飘忽思绪压下，回首看向萧遥那张迫切的脸，“不是放你去喝酒了吗？回来干什么。”

    “属下看见江姑娘了，江姑娘不大对劲。”

    萧寻面上显而易见的一慌，“什么不对劲，说清楚。”

    见萧遥支吾的描述不出所以然，便道:“她在哪？”

    月光融融，朦胧迷离。

    萧寻方一疾步闯进萧遥通禀的那间酒楼雅间里，便见顾衍君神色木然的坐在圆椅上，身子摇摇晃晃的往桌上坠去，手里还提着一只玉色瓷瓶，死死抓在手里。

    萧寻靠到她身旁坐下，十分费力的将酒瓶从她手心抽出，轻轻拖住她的后颈，去瞧她面容。

    顾衍君脸色绯红，唇侧还沾了几滴酒，滑落到下颌处，鬓发凌乱了两处。

    她嘴中兀自嘀咕着些什么，萧寻一句都听不清。

    他俯身将耳廓靠近顾衍君嘴角处，想听她究竟言语何事，却被她募地用双手环吊住脖颈，携着酒气的温热呼吸喷洒到萧寻脸颊，蹭过他的耳垂上，微微发烫，身子麻了半边。

    顾衍君那张明丽娇俏的面容近在眼前，一本来清澈明朗双桃花眼，此时染了分萧寻说不出的媚意，氤氲着水汽，湿漉漉的看向他。

    萧寻被她这番举动惊得不知所措，甚至忘了拉开二人近在咫尺的间距。

    顾衍君突然咧嘴一笑，将她那两片柔软温热的嘴唇，贴上萧寻微凉薄唇，倒衬得萧寻薄唇分外寒凉。

    萧寻身子猛的一震，心跳如擂鼓，正欲抽身，却被她绕在颈间的那节玉色藕臂拉的二人更贴近了些，随之顾衍君的身子尽皆歪向了他，萧寻抱住她腰间，很软、很轻。

    领口处还隐隐萦绕着茉莉幽香，缠绵在萧寻鼻间，挥散不去。

    萧寻明显感觉到顾衍君不管不顾的贴在他的上唇处，她的唇瓣分外生疏的轻轻动了一下，只是于他而言，这触动似是蛊惑，又似是撩拨，致使他呼吸不由粗重了起来，一抹绯色从脖颈间一路爬上耳廓，红成一片。

    脑中好似被夹着热意的洪流冲刷而过，将他理智一同淹没起来，意乱神迷。

    萧寻眸中暗色翻滚，反手将顾衍君箍住，主动倾身覆上她的唇，炙热的唇舌闯进她嘴中，掀起滔天风浪。

    顾衍君终是后知后觉到胸中空气稀薄，欲张口呼吸，却是嘴里被堵住般涌不进一丝清凉空气，不由下意识的推拒起身前之人的躯体。

    旋即重重一咬，甜腥气味惹得顾衍君眉头一皱。

    “唔……”萧寻离开她的唇角，痛的闷吭出声，抬手一触，下唇外侧被顾衍君狠狠咬了一口，不断往外洇出血液。(只是亲亲，啥也没干，审核大大莫要锁我。)

    萧寻倒是因此脑中骤然清明起来，他在干什么？

    随后擦干血迹，将靠在他身旁依旧神志不清的顾衍君轻松拦腰抱起，稳步朝酒楼外走去。

    她身子有些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