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萧岱心下稍宽,方才那张怒形于表的刚毅面容沉了下来,思绪飘回到了午后的肃穆刑场之上,数十人余的禁军将士岿然围在两侧,耄耋之年的男子雪鬓霜鬟,被枷项压的身形佝偻地跪于地面。

    只有那双泛黄浑浊的双目不见绝望,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正前方桌案上的人。

    萧岱不知崔岩是在盯着自己还是在看安铭城。

    昨日夜里崔季所处的牢房内起了大火,火势蔓延极快,狱卒扑灭之时,崔季已烧成了一具黑黢黢的焦尸,而住在相邻牢房的崔岩未有性命之忧,只是在隔墙坍塌时,冲上前去,以身护住已无生息的崔季,形容憔悴。

    因此,今日行死刑的只剩崔岩一人。

    直到安铭城手中的判刑木牌在询问他过后掷出行刑。

    宽刀落地,崔岩身死。

    萧寻听他言罢,对朝中之事所知到底是不如萧太尉多,便也没觉得不妥,“既然是圣上之命,父亲监斩一次也不算过于稀奇,父亲是在怀疑什么?”

    可是依照旧例,是无需由当朝太尉亲自来监斩的,有安铭城一个刑部侍郎足矣,可安铭城私下上禀了圣上,说是崔岩曾作为亲王,乃需要一个位高权重之人在场,有意来回提及了萧太尉,崔庭释才将萧岱指派去。

    萧寻才想起此事没有一点风声传出,“昨夜刑部大火的消息……?”

    “被压了下来,除去与此案相关之人知晓实情,其余之人皆以为是崔季畏罪自杀,不过他到底是死了,旁人也不在乎究竟是何种死法。”

    萧岱手指摩挲着茶盏底部,盖棺定论之事,也不知心底觉得蹊跷什么,“罢了,许是我想多了。”

    末了,还想再嘱咐什么,又觉得萧寻从小到大,当是令他放心的行事,终是道:“渭水河畔的爆炸一事你探查时小心些。”

    萧寻心中也明白,拨给火药定是与工部脱不了干系,而工部侍郎正是安阳侯顾亭,顾衍君的父亲。除非,这人有足够钱财以及权势能掩人耳目地在长安城中秘密建造工坊。

    无论是二者中哪个都足够棘手。

    萧寻狭长的眉宇凝起,颔首应道:“嗯,儿子记住了。”

    回了房中,萧寻掖了掖床榻上熟睡之人的被褥,盯着那张白皙的脸,心底到底是盼望此事莫要与安阳侯相干。

    次日清晨,阳和方起,晴云轻漾。

    顾衍君醒来时萧寻还尚在她身侧睡着,至于她今日为何醒这般早,便是因腹中饥饿饿醒的。

    许是和萧寻这般井水不犯河水的睡了几日,这次醒来时倒不若最初那般别扭诧异,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子,想绕开萧寻下床,也不会将他扰醒。

    谁知正手脚并用地爬到萧寻上方时,他似是察觉身上动静,乍然要作势翻身,顾衍君被他碰的胳膊一软,就以一种十分亲密又冒犯的姿态趴倒在了萧寻身上。

    顾衍君暗自嘀咕好生尴尬时,正巧不巧这人醒了……

    萧寻不紧不慢地睁开眼,黑眸内潋潋流动着幽幽星光,比平日里多处几分慵懒,盯着顾衍君靠在他下颚位置的绒绒的脑袋,以及无意间落到他脖颈上的温软唇瓣,喉结不由轻滑了下,“你是想亲我吗?”

    顾衍君稍显慌乱地抿了抿唇,抬起头来,带着的浅浅香气的发丝随她动作起伏,轻轻掠过了萧寻的锁骨处,她听不真切,瞧他口型,还以为萧寻在问她:“你是饿醒了吗?”

    散着长发的小脑袋顿时捣蒜一般点头。

    萧寻唇边笑意更深,沉炽的声音中却蕴了些许暗哑,“我答应了。”

    尾音落下的刹那,萧寻宽大掌心便搭上了顾衍君不盈一握的腰间,手中稍一向上用力,便轻松将她带了上来。

    她戴在脖子上那枚的玉连环因此发出叮当声响,带着女子身上的余温撞到了萧寻绷紧的喉结上。

    下一瞬,顾衍君便察觉到了一个微凉的吻落在了她的鼻尖上,力道很轻,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她滞了一拍,全然没想到萧寻这突如其来的暧昧举动,那湾似清涧水的桃花眸子瞪圆,还不等她多说什么,就见一抹十分显眼的绯色从眼前人露出的脖颈处迅速爬上他耳后,连同那张极为璀璨神朗的清隽面容也染上绯色。

    分心道他怎么还红了脸?加之眼下二人还维持这般姿势,倒像是自己非礼连他一样。

    顾衍君闷闷着哼了一声,从萧寻身上翻下床来,“分明是你……你、亲的我,你怎么还脸红起来啦?!”

    萧寻微微喘气,被蹭下的胳膊些许僵硬,见她连鞋都忘了去穿,旋即坐直身子,一手拉上顾衍君手指,一手揽着她腰,把顾衍君捞回了床榻上坐下。

    将她手掌伸开,摆在自己左手心,右手手指往上写着:你要的。

    顾衍君才低垂下的眼帘迅速抬起,“我没有!!”

    萧寻又写到:你点头。

    “……”

    “我那分明是说饿了!”

    顾衍君反驳完,又倏然回忆方才,好似萧寻问的确实是……

    也不知当如何再解释,索性心大起来侧身去戳了戳萧寻的还未褪去颜色的脸颊,眉眼自然弯了下来,“那你脸红什么?”

    在她印象里,这是萧寻头次主动吻她,萧寻对她实在是甚好的,好到她能觉得这个吻里是自然不过的亲近。

    萧寻轻咳一声,自然看不出自己此刻神色,只能避开这个话题,他也不知道为何会一这般亲近顾衍君,身体就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眉梢轻挑,慢慢比着口型: “我、带、你、去、用、早、膳。”

    萧寻唇角下梨涡微微上扬,眸底闪着细微的碎光,他在顾衍君心中,会不会已经有了些许份量?汲算她还会顾及昔日少年情分去见苏子砚。

    没关系,总归来日方长。

    他怎还会在意往后无关之人。

    二人收拾完,出了房门,绕过后院廊庑,走到前院西侧的水榭处时,却瞧见了一位两鬓间染着两指宽白发的男子立在此处。

    那男子从额头到脸颊的大半张脸都被一个银制面具遮盖住,除眼睛之外,只露出了鼻尖到下颌的位置,倒也能看出此人是已过四旬的年岁。

    橘如睁着一双圆眼,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人,他的视线却定定落在了顾衍君身上,还在思量此人是谁时。

    就见顾衍君已是率先小步上前,毫不犹豫的摘下那人面具,纳闷问道:“周老头,你带着这个做什么?”

    周过无可奈何地睨了她一眼,将面具拿回手中,重新戴上,比着口型:“好看。”

    顾衍君没成想他会这样说,登时笑出声来,笑了好一阵,才道:“你莫不是要去找夫人啊?”

    周过四十中旬的年岁,按理来说,儿女都该如顾衍君一般嫁人了,可他没有,顾衍君自记事以来便从来没有在他身边见过任何一个女人。

    闻言,周过眸子沉了沉,竟一时缄口未言。

    萧寻态度不似昨日那般生硬,同他道:“先生,不若一同去用膳吧。”

    一路走到饭桌上,顾衍君喋喋不休,嘴没闲着半刻,问周过何时来了长安,缠着他日后在萧府住下,又从江家父母和阿姊近况,问到医馆里年纪最小的小午。

    书信往来虽未间断,却都不如亲耳听周过细说。

    萧寻用饭时几乎不会多言,只听顾衍君二人交谈,发现她其实十分依赖周过这个长辈,甚至比对安阳侯这个亲生父亲都要亲近许多。

    周过欲言又止,看着顾衍君这一双盈亮的春眸闪动,终是微笑着朝她做出口型:“都好。”

    顾衍君因着伤了耳朵的缘故,今日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中,医馆中的那孩童和妇人虽无性命之忧,却仍未转醒,正由李大夫和阿轩细心照料着。

    阿轩得知顾衍君病症,将李大夫开的药草包好后,便早早送来了府中,顺便依橘如所言将前些日子配制给崔启昭的那瓶药从医馆带了过来。

    顾衍君左思右想,觉得这药还是由林诗诗送到太子殿下手中才最合适不过,便在今日林诗诗上门探望自己时,与她说清楚后,教她捎了回去,林诗诗那模样简直要多欢喜有多欢喜。

    虽说此药无法根治崔启昭这些年来的顽痹杂症,可顾衍君已经是尽心竭力了。

    萧寻自上早朝后就一直在外,顾衍君猜测大抵是与昨日渭水中的船只爆炸案有关,也不知他何时回府。

    直到接近酉时,日光西斜,绿草萋萋,余晖洒了半个院子,钻进水榭中的那张黄梨花躺椅上铺着的色软卧中。

    四下无声,顾衍君被这阳光照的眯了眯眼睛,略一伸手挡了挡,又想起关在屋里读书,整日都没人影的萧霁云,问:“萧霁云把药喝了没?”

    瞧凝烟颔首,顾衍君又闭上了眼,直至目中一片橘红色的视野变黑,后知后觉暖洋洋的余晖被人影挡住,才柳眉一皱,“凝烟、橘如,你二人别把我的阳光挡着了。”

    待那身影移开,被遮住光线重回她眼睛里,她慢慢地睁开眼时才发现,站在她跟前的其实是一个身形修长的青衣阔袖男子,而凝烟和橘如皆站在自己身侧,前者抱臂而立不发一言,橘如则不知与这人说着什么。

    顾衍君登时从躺椅上坐直身子。

    苏子砚见状,也不再与橘如多言,他将提在手中的那个黑漆木盒搁置在水榭中央的圆形石桌上,垂下头看她,少年杏眸里忧色深重,“我来看看你。”

    顾衍君此刻状况,他其实还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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