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山现在住的地方，是于清华小院子后面的一户人家的车库。因为那户人家的车库闲置，所以便宜租给了邱山。
车库总共约摸二十平左右，除了床以外，基本也没什么家具摆设。只是在墙边支了一口锅，邱山平时自己做饭，也吃不了多少。看小卖部又不能没有人，邱山总是自己带着午饭去学校，有时候仅仅只是一个老面馒头，有时候他会炒一点小菜，等中午的时候就用开水把冷饭泡开，就着小菜吃一点。
不是他不想吃好一点，只不过他平时很少感到饿肚子，再加上手头又不宽裕。国家发给他的补贴他基本都要用来买药，买了药，日常的开销就只能全靠小卖部和卖电子书赚的那点。
“看，这就是你家了，以前啊，邱山总是在这个阳台望你下班呢！”
罗婶一边跟章晚讲着过去，一边把钥匙递给她。
打开门，章晚迟疑了几秒，进门，虽然很多东西都是她父母在用的，客厅里也堆满了杂物，可是章晚突然就想起来，那个轮椅上的男人，曾经就是在这个家里，叫了她无数声，晚晚。
进门的玄关处，他特意放了一个零钱盒子，方便她出行的时候打车或者在路边买零食；接着右手边就是厨房，章晚想起，邱山总是坐在光线的暗处忙着，把热气腾腾的食物端到她面前，他也总是偏着半个身子，操纵着不适合他高度的锅铲和灶台，为她洗菜做饭，变着花样满足她刁钻的胃口……
章晚打开冰箱。
虽然眼前的冰箱里有一股异味，可是她记起，他在的时候，冰箱总是井井有条，冷藏室里，时常有她爱吃的水果和酸奶，冷冻室里，长期备着他早就包好的小馄饨和烧麦……
然后是卧室，她仿佛看见，他此时此刻就在自己眼前铺床单，弓着背，衣服把他因为长期偏着身子而有些侧弯的脊柱轮廓印出来。章晚连那被子的味道都能想起来，那被子只要一盖在身上，就能闻到太阳晒过的味道。
章晚眼底发酸，喉咙肿胀，原来她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没良心的，自私透顶的人！
从卧室出来，正对着邱山的房间，他的房间不大，但总是充满着淡淡的油墨味和中药味。那扇颇有年代的嘎吱作响的风扇还放在那里……章晚想起，他们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度过了一个温馨的除夕之夜……
可是更多的，章晚想起她曾经做过的坏事。她为了看受伤的姚栩，竟然把邱山撇在深夜无人的公园，她为了自己的虚荣心，骗邱山自己只是偶然逛街，可他却心疼她没像严萍萍一样买东西，只想着塞给她钱……没听他讲完话就不耐烦地挂掉电话……这还不止，她在范教授那里受了打击，便把坏情绪带回家里，跟以往好多次好多次一样，把坏心情扔给他……
她说要考研究生，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看好她，只有他日复一日地坚持着在双丰小学门口摆着小面摊赚钱……她都不知道，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每个月就汇给刘桂芝五百块钱，可即便是这样，他还细心地从垃圾桶里捡起她扔掉的护肤品盒子，记住牌子按时买给她……每次只要去永兴超市，无论她想吃的东西有多贵，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买给她……难怪他一向节俭，连贴身的衣服，都是双丰市场上最便宜的那一类……便宜到，甚至15块就能买一件长袖……
章晚的心，都要痛穿了……她不忍再想下去，她怕自己，承受不住这样猛烈的心痛……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做错过什么，如果说，连一个人渴望有家，都成了不该有的私心和贪欲，那才是胡扯！
章晚的脑海里，如同放电影一样浮现出邱山的样子。他对她笑的样子、他小心翼翼维护着她的自尊心的样子、他兢兢业业凭自己的努力挣钱的样子、他在雪中等她走出考场的样子、他好脾气地问她要吃什么面的样子、他冒着大雨送伞给她的样子、他为她吹头发的样子……
那是邱山……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当成宝贝的人啊……真的难过的时候，人也许还有泪水，但却没有力气哭泣，章晚在顷刻之间，整个人便瘫软在地上，呼吸不过来，感觉全世界都在急剧旋转……
她躺在沙发上缓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
再次回到医院，章晚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刘桂芝畏手畏脚地给她倒了一杯水，希望她能原谅她。
“晚晚……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钱我也不知道一分都拿不回来，要是我知道，我……我绝不会麻烦你的！”
章晚冷笑了一声。
“你不麻烦我？那你怎么好意思麻烦邱山？他是你什么人……要月月给你钱？”
刘桂芝本来还想分辨几句，却被章晚打断了。
“我知道，我长这么大，你和我爸都觉得我是赔钱货，生了我，你们也很遗憾没能再有个儿子……这些，我都可以不怪你……人家都说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在你这儿，我只不过是用来换钱的工具……要不然，怎么姚栩给你钱，你就高高兴兴地把我给卖了？”
“那……那怎么能叫卖呢……”
章晚又摆了摆手。
“我不和你分说这些，后来，终于有人把我捧在手心里，把我当个宝贝一样地疼我爱我……你知道邱山为什么会这么心甘情愿地给你钱吗？你别以为是你有多大面子……他是顾及我……”
章晚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累，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现在就倒下，然后什么都不用管。
她把存下来的工资都给了刘桂芝。
“我……你女儿我，累死累活也就赚了这些钱，你拿去给我爸救命……以后，我们断绝关系……”
刘桂芝哭得稀里哗啦，她说她不要钱，只求章晚不要抛下她一个人。
“你现在知道害怕一个人生活了？那你想没想过邱山？他又要怎么过？”
末了，章晚茫然地看着前方，自言自语起来。
“不能全怪你……我才是那个最对不起他的人……”
然后她又掏出电话，打了好几次邱山的电话，都没有人接，最后一次，原本章晚都已不抱希望，快要把手机放下的时候，电话竟然接通了。
“邱山……你在哪儿，我……我都想起来了……”
后面章晚说了些什么，邱山根本没听清楚，只能听到电话那头，章晚哭得很伤心。
“晚晚……你父母，好像遇到了一些麻烦……他们欠了些钱，叫我有机会务必转达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邱山，你现在在哪里？”
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挂掉了电话。
入夏以后，邱山做了一些冰镇甜酒酿在小卖部里卖给学生，竟然收到了意外的好评。原本他也没有做多少，虽然甜酒酿的工序不繁琐，他一只手也能完成，但考虑到成本问题，他也只是想试试水。
一块钱一杯的甜酒酿，成了炎炎夏日里最解渴的冷饮。尤其是下了体育课的小学生们，总是冲到小卖部，争着嚷着要买甜酒酿。
见邱山大热天都戴着毛线帽子，穿着厚厚的外套，总是有小学生不解。
“叔叔……你穿这么多，不热吗？”
邱山总是笑笑，然后用右手拍一拍装甜酒酿的不锈钢桶。
“守着这么大一个冰窖……我怕冷还来不及呢……”
事实上，邱山因为吃了大把的药，头发基本已经掉光了，上周末去医院复查了一次，医生说，情况还是不是特别理想。现在吃的这些药，基本都是要有很大副作用的药，有的药伤肝、有的药伤肾……
“你不能再瘦了……就算是再吃不下，也要坚持吃一点有营养的东西，这样你才能有抵抗力……”
对抗因为吃药带来的食欲不振，邱山自己想了一个办法。
他用一个大约有三公分左右厚的本子，手写了很多食谱，一来脑海里能时常想起那些菜让人垂涎欲滴的样子，刺激自己多吃一些；二来他现在也没有什么能为章晚做的事，把这些菜的做法记下来，等哪天他不在了，也许她还能照着他的笔记自己做给自己吃。
笔记分为早餐和午晚餐两部分，邱山特意在村小的文具店里买了一盒索引贴，上面写好菜名，方便查找。
章晚坐在晚归饭店后面的小杂物间思考了很久，她一遍又一遍地仔细回忆着从前和邱山之间的点点滴滴，迫切地想要找出一些蛛丝马迹。邱山又没出过省，他行动也不方便，应该不会去C城以外的地方……
那么，除了王鹏和李一，邱山还认识谁呢？——对啊！于清华！邱山曾带她拜访过他，如果没有猜错，于清华一定会知道邱山在哪里！
她坐着地铁，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很顺利就找到了于清华的家。那只曾经对她过于热情的小狗，似乎也认出了她，摇着尾巴把于清华从屋子里引到了院子中。
“于老……您……您还记得我吗？”
于清华虽然上了年纪，但心中清明，他立马就猜到了章晚的来意。
“姑娘……你……你是想起来了吗？！”
见章晚狠狠地点头，于清华也感叹起来。
“好好……好啊……姑娘，你知道吗，邱山来找我的时候，再三叮嘱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在我这里……可是我老头子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你再不来，我都要去外头找你去了！……还好啊……还好姑娘你聪明啊……”
章晚听于清华一番感叹后，忍着泪意问他邱山现在在哪里。
于清华指了指南边的一处地方。
“你看，那里是我们村的村小，虽说都在C城，但是这边的建设比起双丰那边，还是落后了好多……邱山就在学校里的小卖部里，这会儿快放学了，你从我家前面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会碰到他的……”
章晚沿着那条两侧都是农忙人家的水泥路，一直走下去，陆陆续续地，有许多接孩子放学的电动车从她身边经过。隔着老远，隔着嘈杂的放学人流和车流，她看见了那架黑色的轮椅正在缓缓朝她的方向移动！
那是邱山！章晚惊喜地跑过去，不管不顾地在接学生放学的车流中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