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

    裴翀推开祠堂门,却意外发现昭爔站在门口,不知来了多久了。

    “都听见了?”

    昭爔上前,牵起裴翀的衣袖:“还以为你被人叫住了,便过来寻你。走吧。”

    裴翀走在她身旁,观察着她的脸色。以她的聪慧,怕是在发现被下毒的那一刻起就什么都明白了吧,毕竟之前就说过内使之子是战死沙场的。

    可是,他是完全理解她的,为将者究竟有多么不容易,扛起家国使命,徘徊生死之间,既要对己方将士之死负责,又要承受来自敌方的怨恨。旁人眼中只见她是天下最大的诸侯,可是这份沉甸甸的荣誉背后,她又付出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血汗和伤痛!

    上了马车,直到回到裴府,昭爔的情绪虽然没有什么起伏,但明显沉默了许多。路过祠堂时,她突然驻足,拉住裴翀,语气有些不安地开口:“裴翀,我能……进去看看吗?”

    “好。”裴翀点点头。

    天色虽晚,但堂内有长明的油灯,可使先祖们永远沐浴在光明之中。她抬头仰望,数百个牌位整整齐齐按梯次排列下来,肃穆庄严。最上面的就是裴翀五百多年前的先祖,最下面的便是裴翀的父母。

    昭爔记得温伯说过,裴翀的家族满门忠烈,先祖们几乎都是战死沙场。战争已经持续五百多年了,中原大地已经牺牲了太多太多的人!

    她焚香拜了三拜,在这山一样的牌位前落下泪来:“对不起……裴翀,对不起……”

    裴翀有些不知所措:“什么,什么对不起?你别哭啊……”

    “因为是我将令尊……对不起!你那时该有多痛苦!”昭爔心如刀绞,“我了解治粟内使的心情,因为十年前我也是怀着国仇家恨与北曲开战的。他说得对,即使知道牺牲是在所难免,但失去亲人的痛也是实打实存在的!所以对不起,裴翀!你会不会其实……也憎恨着我?”

    裴翀的心头泛起酸楚。他的记忆回到十年前,裴奉带着重伤铩羽而归,太医说那一箭射穿了他的肺,可能命不久矣,当时自己觉得天都塌了。之后的两年在战场上,每一次看到父亲咳血咳到脸色发白,他对昭爔的恨意就更深一分。

    裴奉知道他心里有恨,却在临终前对裴翀说:“我因战而死,死得堂堂正正,所以你不必对昭爔抱有私怨。你要时刻记得你不是普通人,你是赫月军将来的主帅,私怨只会限制你的目光,使你变得短视。她的心中装着天下,而你若只为私怨所困,就永远无法与之匹敌!”

    那时裴翀尚未明白父亲话中的深意。当他披麻戴孝,接过父亲的虎符与上将军印,他对昭爔的恨意达到了顶峰,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可是,当他成为了主帅,站在与昭爔同样的高度,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对她的恨意便日益消减了。他真正地了解了战争,了解了每个将士的心情,了解了为什么父亲死于昭爔之手却并不恨她,了解了家国与牺牲。他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他已然成为了与昭爔一样的人。此后再见昭爔,便如同见自己,而铜镜中的自己,也带了昭爔的影子。

    他们是死敌,却也知己知彼,心意随着刀剑的碰撞而传递。在漫长的战场生涯中,恨意化为理解,理解化为关注,关注化为爱意。她在他生命里的分量太重太重,他想,此生他对昭爔,怕是不可救药了。

    昭爔目光悲戚地望着裴翀,等待他的答复。

    如果你深深地憎恨着我,那就还我一箭也好。

    这是我欠你的。

    不料,裴翀却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恨你,从来都没有恨过你!那不是你的错,是战争的错,是历代诸侯王贪得无厌、急速膨胀的野心的错,是这个凡事都要靠争夺、弱小就活该被欺负的世道的错!”

    昭爔心弦震颤。

    祠堂里的灯火在裴翀身后闪烁,她心中的彷徨消弭无踪。这世间的牌位,因战争而立的已经太多,她还清楚记得,在穿上主帅金甲的那天清晨,自己在心中发下的誓言:

    终有一日,她要让天下休战,让所有父母和儿女不必早早地为他们的儿子、父亲立上牌位,让所有豆蔻少女的心上人,都不必马革裹尸还!

    “如果是战争的错,那就平息战争;如果是诸侯王们互相争夺的错,那就让四海归一;如果是世道的错,那就改变这世道!”她定定地望着裴翀,“有生之年,我一定会亲手为百姓带来和平,绝不会让任何一位将士的鲜血白流!”

    我欠你的,欠所有战死将士的家人的……就用一个河清海晏的天下来还吧!

    下一刻,裴翀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了昭爔。他用力咬着手指,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发出呜咽的声音,可她还是感受到了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昭爔愣了愣,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回抱住了他。裴翀的泪水无声地隐没在她看不见的背后,而两人的心脏却在彼此紧贴的胸膛间发出了擂鼓般的跳动声。

    扑通,扑通……

    逐渐融合成了相同的音律。

    ———————

    昭爔不是赫月国的臣子,自然不用去上朝。但裴翀上朝回来后却告诉她,治粟内使抱病在家,不能来了。起初他也怀疑这病是否有蹊跷,但太医去问过诊了,是他在贬谪之地多年落下的病根,因为气血攻心而复发。他年事已高,此次旧病外加心疾,恐怕……

    不到十日,内使府便悬挂了白幡。

    裴翀换了一身浅色衣服,问昭爔:“你不去吗?”

    昭爔摇摇头:“他若在天有灵,应该最不想见到我去。”

    “那你今日还是去校场?”

    “嗯,傍晚就回来。”昭爔将凝岚系在腰间。她拜托岳双乾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她可以出入天玥校场,她归降的三千部下正是在那里。这些时日她每日都会去探望他们,见他们确实没有吃什么苦头,还已经与赫月军混熟打成一片,她心里也是高兴的。

    傍晚回来时,却见一辆盖着白笭的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前。昭爔牵着余晖进门,小厮告诉她,是治粟内使的女儿来了,正在前厅等昭爔回来。

    “等我?”昭爔有些不解,立刻赶往前厅。

    张书秀远远看见昭爔走来,便起身到门口相迎:“武曜侯。”

    “对不住,不知道书秀姑娘找我,回来晚了。”她转头小声问裴翀,“怎么不叫人去校场喊我一声啊?”

    “无妨,我也是刚到不久,知道武曜侯就快回来了,就没劳烦上将军去找您。”张书秀从袖中取出两片尺牍交给昭爔,“是先父临终前嘱托我,一定要亲手将此牍交给武曜侯。”

    昭爔吃惊地接过:“内使大人给我的?可他不是……”但她很快想到张书秀可能并不知道下毒一事,便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转移了话题,“等过了丧期,书秀姑娘便会继承内使之位吗?”

    张书秀笑道:“治粟内使位列九卿,我毫无资历,不好直接继承。我决定先从小吏做起,但是我会争取早些晋升,早些进入朝堂的。”

    她向昭爔和裴翀福了一礼:“既然任务完成,我就先告辞了,晚上还要守灵。武曜侯、上将军,请留步吧。”

    送走张书秀,昭爔与裴翀并肩而坐打开尺牍:

    [武曜侯阁下敬启

    请宽恕我抱病在身不能亲自过府为下毒一事向您赔罪。我本行将就木,但却接受了官复原职,一来是为了将小女张书秀送入朝中,二来便是听闻阁下来到赫月国,沉寂多年的复仇之心又死灰复燃。被仇恨蒙蔽的我差点做了不可挽回之事,承蒙阁下为我留了些许薄面,得以没有影响小女前途,便在此叩首谢罪,并叩谢阁下之恩。

    或许人之将死方能大彻大悟,幸得上将军提点,我这几日竟想通了多年未能想通之事。我儿上战场是为保家卫国,可阁下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实不该怪罪于您。然,我虽可放下我儿之死,却放不下他用性命守住的城池河山。

    听闻曜阳王无德,将阁下逼迫至此,而您还未决定去路,我便拼死向您屈膝恳求:一望阁下切勿明珠暗投!二望阁下留在赫月为将!三望阁下辅佐贤王,使四海归一,天下休战!

    为已经牺牲的千千万万个将士,为苦等和平的千千万万个百姓,下官再拜顿首!]

    昭爔惊愕得说不出话。内使之言发自肺腑,字字泣血,她不知道他这些时日是怀着何等心情,在病痛折磨之中,还能为了天下百姓而向仇人苦苦恳求。

    “昭爔……你作何想?”裴翀看完,也是心情复杂。

    “……容我再考虑一下。下次朝会,我与你同去。想来也是时候给大王一个答复了。”昭爔收起尺牍,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前厅。

    裴翀沉默着看着她的背影,他知道她的顾虑。那是承载了她半生的曜阳国,是她得以获得新生的曜阳国。她在那里从一个颠沛流离的战争遗孤,成为了闻名天下的武曜侯。她在那里遇见了许许多多带给她温暖的人,她曾为麾下将士殚精竭虑,为曜阳百姓挡下无数刀枪箭雨。

    可如今,若要她将自己所向披靡的剑刃指向守护了十二年的,她爱之入骨的家国,又教她如何舍得!教她如何忍心!

    “若你当初选择的是赫月……”裴翀喃喃自语,又摇了摇头。世间能成就她的唯有明德王,或许,这都是宿命。

    他久久坐于前厅,想了很多很多,走时,只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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