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第二日昭爔还是决定去内使府吊唁一下。这般高义之人,即使只见过一面,即使这一面也是不愉快的,但她也因为那封尺牍而打心底里敬重他。

    裴翀为了陪昭爔硬是把军务甩给云燕去做了,被云燕踢了好几脚。其实他心里是不安的,他怕昭爔哪怕单枪匹马,不惜刺杀司伯嵩、另立新君也要回到曜阳国。若她选择了这条路,他又该如何是好呢?

    马车停在内使府门前,望着那一片素白,昭爔的心也跟着凉了下来。她不喜见到这般场景,会让她回想起那场国丧。

    司子瑜没能熬过去年冬天,于一日黎明前永远闭上了眼。那时四海之内皆覆白雪,连天地都在为他哀悼。君王殡天本不用臣子在宫内守灵,但昭爔还是在司子瑜的灵前跪了整整七日,粒米未进,肝肠寸断。

    张书秀眼见着憔悴了不少,眼圈通红。内使于她亦父亦师,更是一同在苦难中相互扶持走过的战友,她此刻亦是悲不自胜。昭爔宽慰了她片刻,便见罗烨也从门外走了进来。

    几人寒暄了几句,待祭奠完毕,便相约着在院中走走。罗烨看着昭爔,却有些欲言又止。倒是裴翀奇怪罗烨这与以往不同的表现,率先开口问道:“丞相有话不妨直说?”

    “我只是怕武曜侯听了忧心。”

    昭爔驻足,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是曜阳国出事了?”

    罗烨叹了口气:“昨日我安插在曜阳的线人来报……”她顿了顿,不知道昭爔听到她在曜阳有眼线会作何反应。但是昭爔顾不得那许多,只是急切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前些日子曜阳王颁布了新法令,严刑重典,轻罪重罚。而且他应该是开始筹备长期战事了,他从民间征收了三倍的赋税,可今年曜阳全境几乎颗粒无收,百姓们苦不堪言。”

    昭爔攥紧了拳头。是的,今年曜阳气候大旱,春夏时节一场雨都没下。这绝对不是开战的好年头,何况,司伯嵩刚亲手葬送了七万将士,就又迫不及待要筹备战事了?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带着些希冀问罗烨:“谁来领军呢?林旌旗吗?丞相,这些时日你可有打听到我父亲和姐姐的消息?他们还好吗?”

    罗烨摇摇头:“领军人选还不知道,令尊和令姐的消息,也一直都没有。只依稀听闻说他们二位起了造反之心,似乎是叛逃了,到如今下落不明。”

    昭爔心脏紧缩。这就算得上是噩耗了。她很清楚父亲和姐姐宁愿为国捐躯也不会造反,也绝不是会叛逃的人,那只是司伯嵩对外宣称的说辞罢了。而下落不明,就相当于是凶多吉少,怕是父亲和姐姐真的已经被他……

    “曜阳王为了扩充军队,将征兵年龄降了两岁。他似乎是想征到一个理想数目,所以目前连……连男丁有轻微伤残,或者只剩一个男丁的人家……都没放过。”

    “他疯了吗?!”昭爔红了眼睛,急得浑身都在冒冷汗,“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这样征兵,除非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可是曜阳国何至于此?!……难道没有人上奏去劝他吗!”

    “怎会没有,可是曜阳王将劝谏的大臣都处置了,甚至还杀了两个。”罗烨叹息一声,“连程老太傅前些日子都被他气得一病不起,六日前便去世了。”

    昭爔脑子里轰的一声,整个人如遭雷击:“你、你说什么?太傅……太傅去世了?”

    “是啊,线人回国的时候,老太傅府上还在举办白事……武曜侯?”

    昭爔已经站不住了。接二连三的噩耗冲击着她本就迷惘的心,她感觉天地都在旋转,身子一软就倒下了。

    “昭爔!昭爔!”裴翀慌了神,一把抱住她瘫软的身子。昭爔眼神呆滞,嘴里喃喃地念着“老师,老师”,眼泪止也止不住。裴翀唤不醒她,又不能放任她这个状态下去,便朝她后颈劈了一掌,让她暂时先昏睡过去。

    “我是不是不该告诉她这些……”罗烨有些抱歉,“不过,她说的老师是……”

    裴翀抱起昭爔:“可她迟早都会知道。她的老师就是曜阳的程老太傅,是对她最重要的人之一。”他朝大门走去,“丞相,你替我和书秀姑娘说一声,我先带她回去了。”

    ——————

    昭爔在自己的房间醒来,睁开眼睛便看见裴翀倚在榻边浅眠。

    天色还有些暗,他穿着朝服,容貌整肃。一会儿要去上朝吗?她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泛起酸涩。没想到太傅也离开了人世,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爱的人总是这样一个接一个地离去。说什么武曲星,她更觉得像天煞孤星,无论她多么努力,都留不住身边的人。

    与裴翀朝夕相处的这一个月,昭爔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意,或者说,她对他又怎会没有心意。可是她不敢动心,只要战争一日不停歇,她便不敢给裴翀任何回应。

    若她爱的人都会死去,那她宁可不爱他。

    他们之间,没有未来。

    裴翀感觉昭爔在看着自己,他睫毛微颤,睁开了眼睛,果然看到了昭爔噙满悲伤的眼眸。他给她掖了掖被角:“时辰还早,再睡会儿吧。”

    昭爔摇摇头坐起身:“今日有朝会?也就是八月二十七日?看来我已经睡了两天了。之前说过,今日要给大王一个答复。你且等我片刻,我梳洗一下与你同去。”

    马车缓缓行驶在清晨的街道上,天色擦亮,商铺还未开门,百姓们也还在睡梦中。昭爔将手肘支撑在窗沿上,轻轻掀起车帘:“如果世间再无战争,以后每一日都会像今日一般安宁和平。”

    微风吹过她的脸颊,她抬起手掩住眼睛:“裴翀,我好想念我的老师。”

    “昭爔……”

    “程太傅是一位十分温和又有趣的爷爷,每次我要是被卢老将军骂了,就跑到他那里去,他会给我准备好多蜜饯。他说,因为我吃了很多很多的苦,所以便想给我许多许多的甜。爹爹和娘亲、先王、父亲、姐姐、两位老师……他们是世间对我最好之人。”

    “卢老将军平时那么古板严肃,看起来不苟言笑不近人情。可是我清楚地记得十岁那年,有一次我在卢老师家,因学习太过辛劳而病倒,发着高烧梦到了还在桑国时的事。那些贵族的少年用马鞭抽打我,我在梦中哭着缩成一团,惊醒时却看到卢老师坐在榻边,为我擦去眼泪,又将手帕浸了凉水放在我额头。”

    昭爔声音有些哽咽:“然后他轻轻拍着我哄我入睡,他说,没事的,阿爔,闭上眼睛……不要怕,不要怕。”

    有眼泪从她的指缝间流出:“可我如今,很怕很怕。”

    裴翀将她掩着眼睛的那只手抓住移下来紧握在自己的手心:“不要怕。还有我在,所以……不要怕。”

    裴翀的手粗糙而温暖,昭爔晃了晃神,笑了:“对,还有你。”

    还有你,你也是世间对我最好之人。

    玉玄殿内,大臣们见裴翀心事重重,都没敢上前去打招呼。昭爔说今日比较特殊,她要按外臣之礼觐见岳双乾,便没有随裴翀一起进殿,而是等着他们参拜完毕后让范公公传唤。

    她站在殿外,遥望着东方的天空。太阳升起之处,便是曜阳之国。

    “瞻彼中林,侯薪侯蒸。民今方殆,视天梦梦。既克有定,靡人弗胜。有皇上帝,伊谁云憎?”

    她喃喃自语,回忆起了很多很多事。司子瑜与她,原本自然是希望曜阳国可以统一中原。只是如今的曜阳已不是曾经的曜阳,但百姓却还是曾经的百姓。她一直以来为国为民,但是此刻她却不能再局限于一国一家。她需要看见的是……

    【何为国?】

    【百姓所在即为国。】

    【何为民?】

    【民乃天下苍生。】

    是的,是天下!

    “宣——武曜侯进殿——”

    昭爔抬起头,挺直脊背踏入殿中。

    【昭爔,你是自由的,如若将来曜阳国不得你心,你可以离开另寻明主。】

    岳双乾坐在王座之上,看着昭爔一步步走来,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她今日,会给出他期待已久的答复。

    “外臣参见大王。”昭爔揖了一礼,“大王曾与外臣提过,如果有什么需要您帮我的,可以尽管开口。不知今日此言是否依旧作数?”

    “当然!”岳双乾毫不犹豫,眼里涌动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希冀与渴求,但是昭爔察觉到了。她不禁回忆起决定成为司子瑜之臣的那一天,因为岳双乾此时看向自己的眼神与当初的司子瑜简直一模一样。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天下人都一起热热闹闹地生活,一起开怀大笑。】

    【你只需答应寡人一件事,一定要亲手结束战乱,为百姓带来和乐安康!】

    昭爔心里涌起波涛千丈,她拱手向岳双乾跪了下去。

    【一望阁下切勿明珠暗投!二望阁下留在赫月为将!三望阁下……】

    “臣昭爔,愿辅佐大王,使四海归一,天下休战!为已经牺牲的千千万万个将士,为苦等和平的千千万万个百姓……”

    【臣,愿为曜阳国,为大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为赫月国,为大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昭爔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恳请大王成全!”

    岳双乾嚯地站起身,三两步跳下台阶把昭爔从地上给提了起来,开心坏了:“自今日起,昭爔你也是赫月国的上将军了!来,”他把昭爔拉到裴翀身旁,“站这儿站这儿!”

    “恭喜大王得一猛将!”罗烨率先恭贺道,群臣连忙跟着恭贺。在响彻大殿的山呼声中,裴翀看着身旁的昭爔,几日来压在心里的沉重感一扫而空,内心一寸一寸地充盈起来。

    从此你我,立场相同,命运相连。我会与你站在一处,并肩前行,看看你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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