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谏

    当夜,昊明宫。

    司伯嵩猛地惊醒,大汗淋漓地坐起身来。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唤道:“来人。”

    新任的黄门侍郎田公公连忙小跑进殿:“大王,您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

    “无妨……就是感觉心神不宁。”他感觉眼皮乱跳,烦躁得很,“什么时辰了?”

    “回大王,子时刚过。”

    “大王,大王!”又一个内侍小跑着进殿。

    司伯嵩刚喝了口水,顺手将盏扔了过去:“喊什么喊!”

    内侍吓得不敢再上前:“大、大王,太史令求见。”

    “太史令?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让他滚!”司伯嵩吼完,想了想,又召唤他回来,“罢了,让他进来吧,反正寡人也睡不着。”

    太史令进殿,走到司伯嵩面前纳首便拜:“臣叩见大王。”

    司伯嵩疑惑地看了太史令一眼:“平身吧,究竟是何事如此等不及,需要深夜前来?”他毕竟不再年轻,夜半惊醒后很快地就会感到疲累。他侧靠在榻前:“说吧。”

    “事关国运,臣不敢不来。”太史令并未起身,“臣夜观天象,月悬西方,一左一右两颗星辰极其明亮,又逐渐靠拢,正呈双星伴月之势。”

    且其中一颗,竟然是武曲……太史令心脏狂跳。太好了,上将军没有死,她是去了赫月国!但是他没有与任何人提起此事。谁人不知昭爔的领军能力?当初大王宣布她兵败身亡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相信。可她对曜阳的忠心也天地可表,所以当时间久了她却并未归国,大家也就只能接受了这个噩耗。

    但是如今武曲竟在西方,这其中一定有隐情。他不知道具体如何,但他直觉兵败八成和大王有关。上将军未死之事,恐怕最不能告诉的人……就是大王。

    “双星伴月?那是何意?”

    “二星若合,其国有兵,改立侯王,有德者兴,无德者亡。”太史令低下头,“大王,月悬西方代表赫月,赫月国近期会发兵,两国势力会有所改变。四海之内,您与赫月王……只能存在一位。”

    “天下终于要一统了吗!”司伯嵩站起身,神情激动不已。在他看来,岳双乾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童,怎么可能与自己相提并论!最终一统天下的一定是自己!

    “正是!”太史令匍匐在地,“故,臣冒死前来,恳请大王收回成命!”

    “你说什么?”

    “新法令严刑重典,试行地区百姓苦不堪言!且今年国内大旱,不宜开战,大王却还要征收三倍赋税,又大肆征兵,使饿殍满地,残兵不得终养,百姓面临绝户,哀鸿遍野,民怨沸腾!”太史令用力叩首,“臣恳请大王听取劝谏,察纳雅言,收回成命吧!”

    司伯嵩怒从心头起,抬起脚便朝太史令踹去:“你放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寡人!寡人看你是真不想活命了!”他又补了两脚,喘了口气,突然想到了什么,“有德者兴,无德者亡,这又是何意?”

    太史令已过了不惑之年,身体并不硬朗,司伯嵩曾是行伍之人,这几脚踢得他几欲吐血了。他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挣扎着重新跪好:“赫月王治下,百姓可展颜欢笑,国泰民安。而大王治下,百姓哭诉无门,怨声载道!”

    “你的意思是寡人便是那无德者?!”司伯嵩气极,“你深夜冒死前来就是为了诅咒寡人?好!好得很呐!那寡人就成全你!”他一甩衣袖,“来人!把太史令给寡人拖下去关进天牢,三日后朝会,千阳殿外,车裂示众!”

    “大王!”太史令死死抓住司伯嵩的衣摆,“臣不畏死,只求大王为苍生计!大王!天意不可违,求大王收回成命!”

    太史令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手,司伯嵩拔出案前长剑削断了他的手指。他高喊着被侍卫们拖走,直到听不见他的声音,司伯嵩浑身冷汗地跌坐在榻上。

    雪白的里衣被断指的鲜血染红,在跳跃的灯火下触目惊心。他手肘支撑在膝盖上,疲惫地扶住额头。手掌阴影下的双眸里,溢满杀机!

    ——————

    三日后,千阳殿。

    太史令披发赤足,跪在群臣之间。他环视了一圈,不小心与他对视了的同僚都不忍地闭上了眼。他看着众人的反应,凄然地笑了笑。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那个常年被日光照耀的千阳殿变得冷如寒冰,明明殿内站满了人,却是一片死寂。

    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曾经大臣们可以仰起头各执己见,为国事辩论得面红耳赤,可如今所有人都低头看着地面,满腔悲愤却再不敢言。

    “回头看看吧,那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司伯嵩冲着殿外抬了抬下巴。宽阔的空地上已经停了五辆马车,十名侍卫手持绳索,正候在车旁待命。“你可还有何话说?”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太史令平静地笑了笑:“臣只有最后的一个请求。行刑时,臣想再听一听曜阳的战鼓之声。”

    司伯嵩挑起眉头。还以为他会继续声嘶力竭地吼个没完,没想到……或许是因为他不再吵而令自己心情好些了,司伯嵩摆摆手:“也罢,去抬战鼓来。”

    “多谢大王。”太史令向司伯嵩叩了个首,“大王保重。”

    他走出殿外,司伯嵩冷笑一声:“你们还站在这儿做什么?都给寡人出去看看,以后谁要是再敢妖言惑众,违逆寡人,这就是下场!”

    太史令的脖颈和四肢被系上绳索,他看着面如死灰的各位同僚,笑道:“诸位打起精神,黎明之前总是有一段最黑暗的时刻,再坚持一下,天很快就会亮了。”

    是的,很快。上将军很快,就会来救曜阳国的。他真的很想念那一身红衣金甲如太阳降临的昭爔,所以他想再听一听战鼓声。仿佛听到了战鼓声,就能看到昭爔率军而来,踏破黑暗,带来万丈光明。

    战鼓声起,太史令的心跟随鼓声而震颤。曾经代表着无往不胜的鼓声此刻竟成了为自己送行的哀歌,此后也会成为大王的哀歌,曜阳的哀歌!可是曜阳国本不该沦落到这般田地!

    他悲从中来,最后一次劝谏道:“大王!鸟之将死,其鸣也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万死而不足惜,只求大王立刻下诏收回成命,切勿铸成大错,悔之晚矣!”

    司伯嵩额角青筋直跳,又来了,他怎么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去死!他怒火中烧朝殿外吼道:“立刻行刑!寡人要将他的头颅悬挂于城墙之上!”

    太史令被扔到五辆车的中间,他已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悲痛、愤怒、无力、绝望,却不知为何统统化为了痛快!好!好啊!将他的头颅悬于城墙,那他便要亲眼看着上将军率领赫月军的铁骑踏破昊明,诛杀暴君!

    “双星伴月,改立侯王!有德者兴,无德者亡!”他流着泪大笑道。他眼中有着无尽的愤恨和快意,直勾勾地盯着司伯嵩:“大王,勿谓言之不预!”

    侍卫齐声吆喝,五匹马朝着不同方向跑动,登时太史令的四肢被呈大字型扯开,身体悬于半空。活生生被撕扯的剧痛让他几欲晕厥,可脖子上的绳索却让他连喊都喊不出。他大睁着眼望着天空中的那轮太阳,在战鼓阵阵中仿佛听到了曜阳军在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太史令的眼睛因充血而鲜红,流下了两行血泪。

    上将军……我等你!

    肢体断裂,鲜血飞溅,太阳忽地暗了一暗,方才晴空万里的天空骤起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国土之上,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谏官猛地转身,推开众人,回到殿内对着司伯嵩扑通一声跪下:“大王,臣有罪!”

    司伯嵩不悦:“你?你又想做什么!”

    “臣身为谏官,理应劝谏君主过失。然臣面对社稷之大事,不敢善言,惧违王命,恐致惨祸,此欲全其身而纵大王行暴也。故臣有罪,罪该万死!”

    他摘下官帽,语气怆然而决绝:“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昌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今日臣便代替百姓死谏大王,还望大王收回成命,切莫一错再错,走上亡国之道!”

    说罢,他站起身向司伯嵩跑去,狠狠地一头撞在台阶之上,登时血溅三尺!

    “太史令大人!谏官大人!”一位老臣颓然瘫倒在地失声痛哭:“这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是我支持大王继位,才酿就了今日的惨祸!”

    他已年过花甲,是三朝元老,亲眼目睹了曜阳国由弱变强、如日中天、又将要走向灭亡的过程。他心里痛悔难当:“两位先王!老臣对不住您,不如现在就以身殉之,追随您去了!”他也一头撞在殿内的支柱上,当场身亡。

    “你们一个两个都想造反吗!”司伯嵩怒不可遏。

    大臣们纷纷跪倒哭道:“大王!事到如今您不可再执迷不悟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求大王下诏收回成命吧!”

    “求大王收回成命!”

    “求大王收回成命!”

    “够了!”司伯嵩大吼,他快要被气疯了:“来人!把太史令的头给寡人挂到城墙上去!而这两个人,”他指了指死去的谏官和老臣,“谁也不许给他们收尸!你们喜欢跪着就跪着好了,喜欢死也大可以去死!当真以为寡人离不开你们吗?!”

    他没有再理会大臣们的哭喊,径直离开了千阳殿。

    天空乌云翻涌,隐隐传来响雷之声。有一位年轻的臣子啜泣着问道:“终于要下雨了吗?”

    “曜阳大旱,实乃君王无德所致。只要大王一日不行仁政,这雨,怕是……”

    “曜阳国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啊?”

    “再这么下去,到了冬天,百姓怕是要易子而食了!”年轻的臣子抹了一把眼泪,“若是上将军还在的话就好了,她必会有办法救救百姓……”

    没有人再说话了。昭爔在时,朝臣和百姓还能喘口气,昭爔死后,国内形势便陡转直下。她是曜阳国的柱石,没了柱石,天便要塌了。

    曜阳沉默着迎来黑夜。夜空雷声滚滚,可这雨,终究是没能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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