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

    赫月国边境,安将城。

    “紧急军情!开城门!”

    一身黑衣的斥候纵马入城,跑上城墙找到裴翀,呈上一份战报:“报!上将军!昭爔上将军从曜阳国传来紧急军情!”

    裴翀赶紧接过来,拨开竹筒外密封的胶泥,打开盖子抽出竹简一目十行地看完,哗地一声合上竹简叹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她当真是战神在世。”

    他把竹简递给云燕:“正如昭爔当初所预测,司伯嵩果然是冲着天玥城而来。她知道自己的进攻会扰乱他的计划,会使曜阳提前发兵,才让我们早早便在此城准备。目下,扶修大营的主将江蓠,率大军六十万开拔,已经在路上了。”

    “不愧是昭将军!”云燕放下竹简,“所以你打算如何做才能不辜负昭将军的一番筹谋呢?不会这些年只学会了如何与她作对,而不知如何配合吧?”

    裴翀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当然是主动进攻,迎上去!你意下如何?”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云燕冷笑一声,唇齿间呵出清晰的白雾,“我赞成。”

    为将者,没有任何一人能原谅曜阳王对昭爔所做的事。昭将军,赫月军全体将士,都将助你一臂之力!

    ——————

    曜阳国,丹水东岸。

    “当年上将军十四岁挂帅,就是在此地击退了赫月主帅裴奉,使曜阳免去了灭国的命运,随后一路向西,收复失地。”江蓠在岸边感慨道,“可惜我那时还不满十岁,不能随她出征。”

    “您已经够厉害了,和上将军一样,十二岁便进了军营,如今更是成了五座大营主将之一。”他身边的副将王合倒是兴致缺缺,随口附和道,“现在主帅之位空悬,说不定这场大战结束后,您或者周将军就要高升喽!”

    江蓠无奈地看向他:“你怎么又在说这样的话了……”

    “末将就随口一说。您也知道我有一家老小要养活,这辈子能当上主将就心满意足了。”王副将稍微向他靠近了些,有些谄媚地笑道,“所以将军,这次能不能让末将做前锋,好多攒点儿战功啊?”

    “这话对我说说也就罢了,别被他人听了去。”江蓠拍了他一下,“我答应你,有合适的机会会让你去的。好了,你去传令大军原地修整片刻,半个时辰后,渡水!”

    “是!”得到了江蓠的应允,王副将才心满意足地去传令了。

    江蓠在江岸边席地而坐。丹水,当年上将军就是利用丹水汛期,将赫月大军淹没在汹涌江水之中。可如今呢?物是人非……不,连物也都变了。

    他随手抓起一把枯草。丹水宽阔,两岸本是沃土,但是这一年无雨,也使得作物都干枯了。说实话若不是看了地图,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条小河就是丹水。往年的冬月,丹水依然滔滔不绝,可如今何以枯竭至此……甚至,还结了冰。

    君王无德,天地异变,曜阳因上将军到来而辉煌,也因上将军离去而衰败。江蓠搓了搓僵冷的双手,在苍凉的天地间红了眼眶。天下归一,是先王和上将军毕生的愿望,为了带给百姓和平和幸福,为了让普天之下的每一户人家,都能衣食无忧。

    他继承了他们的遗志,如今他率军出征,哪怕拼了命也想替他们了此心愿。

    只是,如今的大王统治下的曜阳,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吗?

    他不知道,那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但如果真的有天下归一的那一日,他只想辞去将军之职,踏遍山水,去寻找昭爔的尸骨。她应该以诸侯之礼葬在先王墓旁,而不该曝尸荒野无人问津。她是天上的星宿,护佑曜阳国的武神,他会为她立祠,受万世香火。

    将士们在马蹄上裹了布,以防马蹄铁在冰面上打滑。大军休整完毕,江蓠起身跨上马:“出发吧。”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曜阳军中有人唱起了《无衣》,他身边的人也跟着唱起来,很快传遍了大军,低沉恢弘的歌声沿着冰冻的丹水飘荡,绵延几十里的火红色旌旗在寒风中舒展,旗上用金线绣着的太阳图腾,成为苍茫萧瑟的天地间唯一的温暖。

    在肃穆的歌声中,却只有江蓠在轻轻唱着《雄雉》:“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天之苍苍,道阻且长,他走向未知的前路,也思念着回不来的故人。

    ——————

    两国交界,芷山。

    曜阳国西北方向多平原,防御赫月主要靠长城、城池与关隘等工事;而西方及西南方则多山地,防御赫月主要靠山脉、丘壑与江水等天险。

    曾经昭爔把所有对曜阳有利的城池与地形全部攻下,自北向南相互呼应,十万边军日夜逡巡,边境线如同一条缓缓游动的巨龙,令敌人不敢逾越半步。

    “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芷山吗?”赫月军暂时休整,裴翀啃着干饼,跟云燕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为什么?”

    “是昭爔给改的名,让敌人就此止步的意思。”

    “那为什么不是‘止步’的‘止’呢?”

    “因为芷是一种香草,比‘止步’的‘止’听起来可爱一点。”

    “噗——”云燕似是受到了惊吓,没忍住一口水喷了出来。

    裴翀挪了挪屁股,嫌弃道:“曜阳干旱,你省着点儿水好不好。”全然忘了当初听昭爔这么说时,自己的反应也是如此了。

    他抬手指了指远处:“看那个界碑。”

    界碑是一块普通的方形石头,高度及膝,上书“曜阳”二字。只是它的前方赫然斜插着一柄长戈,尾端深深没入地面,而尖锋则直指赫月国的方向。长年风吹日晒雨淋,它已经锈迹斑斑了,但反而更具威慑,因为那意味着——从无一人敢将其拔出。

    “是昭将军插的吗?”

    裴翀点点头:“这些年六国君主为了得到昭爔,又或者为了杀掉她,想尽了办法都没能如愿。天下的劲敌,曜阳的守护神,可谁能想到最后竟会如此……”

    他站起身往界碑走去,握住了那柄长戈,霎时天空风起云涌。军队里有些从前做过边军的,见此情景心头一跳。以前也是这样,有人看那柄戈指向自己很不满,想要去拔掉,但是一旦触碰了,就会天色异常,令人畏惧。

    “还是不要动的好吧……裴翀!或者之后让昭将军自己来……”

    “如果天道要站在她这边,就该知道她的决意。”裴翀用力将戈一寸一寸地拔出,云层间传来低沉的雷鸣,已经有人吓得跪下来朝天空膜拜了。

    “如果天道不站在她这一边……”裴翀将长戈的尖锋朝向天空,重新狠狠地插了回去,“我就帮她,推翻这天道!”

    轰隆隆!

    周怀光猛地惊醒,心脏乱跳,他用手按住心口,难受地闭了闭眼睛。

    他缓了会儿神,视线落在面前的案上,上面摊开着看到一半的军务竹简,恍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回到胶城好几日了。与昭爔重新相见的那天,他返回胶城后,便将麾下将军们召集在一起秘密说了此事。大家的反应如他所想,皆是惊诧而喜悦,再三确认了昭爔还活着的消息属实之后,就商定了赫月军进城日期——便是明日。

    他伸手给案上的油灯剪了剪灯芯,让火光更亮一点。炭盆将屋子烤得温暖如春,寻常人在此间待久了或会热得红光满面,可周怀光的脸色却十分苍白,比起前几日,竟憔悴了许多。自从见了昭爔,他便没能睡过一次好觉,也许是后来她对他说起的那次战况之惨烈让他心神不宁,也许是背叛君主的不安和惶恐……总之,他确实有些精神恍惚。

    “将军,大王派身边的徐公公传来口诏。”

    外面守夜的军士话音刚落,徐公公就径直走进了屋内。他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在周怀光身上,嗤笑一声:“周将军好生自在,可大王在宫中等消息都已经不耐烦了。还不接诏?”

    周怀光缓缓起身走到案前,单膝跪地:“臣接诏。”

    “大王口诏:命周怀光即刻将敌军主将和胶城战况写书报于寡人,不得拖延有误!”

    周怀光叹了口气:“大王何必着急呢?”

    徐公公感到不可思议:“着急?周将军,自你发兵至今已经有二十日,如今难不成还没摸清敌军虚实?这么久了你到底在做甚?”

    “公公误会我了。敌军情况我自然是摸清了的,只是不方便写下来,所以迟迟未能传信回城。既然公公来了,就劳烦您为我给大王带个话吧。”周怀光笑了笑,示意徐公公附耳过来。

    徐公公疑惑地靠近他。

    周怀光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报复的快感,语气急速又轻快,带着些许戏谑,在他耳边小声道:“敌军主将是……武曜侯昭爔!”

    徐公公大惊,第一个想法就是周怀光在耍他,可还未等他出声,腹部就深深没入了一把短剑。周怀光一只手掐住他的口鼻,另一只手将短剑拔出又狠狠捅了进去,表情有些狰狞:“我说了!要大王别着急啊,是嫌自己会死得不够快吗?也罢,公公啊,您就在地府里等着大王,等他也去了,您就可以告诉他敌军主将是谁了……”

    徐公公瞪大眼睛倒在血泊中。

    守夜的军士听见动静,叫了周怀光几声,见没人应,有些慌张地闯进了屋子:“将军!”

    周怀光手一抖,短剑掉在地上。他似乎才回过神来,看着徐公公的尸体,惊疑不定地后退了两步:“不是我……不,不对,是我……是我干的吗?”

    军士被屋内的情景吓了一跳,但是比起尸体他更在意周怀光的异常:“将军!您、您怎么了?”军士上前,见周怀光脸色越发苍白,“我……我去替您叫军医来!”

    “不!不必……我没事,你去叫人把尸体……收拾了就好。”周怀光颤抖着手扶住案边坐下,冷汗直流:“然后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好。但是将军您要是实在不舒服,可一定要叫军医啊!”

    周怀光点点头,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几个军士收拾掉尸体,擦掉地上的血。门轻轻阖上,他瘫坐在地,竟好似虚脱一般。

    还能瞒大王到几时?不,来不及了,天亮后上将军就会进城,到时大王安插在我身边的线人一定会把情况告诉他,到那时亦君和阿熙就……是谁,线人是谁?会是刚才的军士吗,又或者是军医,还是……不,无论是谁,都来不及了……

    还能瞒上将军到几时?好煎熬啊,我快要受不了了……背叛之罪按律诛族,您又如何肯独独放过我的妻女呢!可是,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

    长夜漫漫,灯火跳跃,寒鸦在枝头嘶哑地啼鸣,掩盖了屋内压抑的啜泣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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