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义

    一口气讲完隐瞒了大半年的秘密,周怀光瞬间如释重负,浑身脱力,再次跪倒在地上。

    “那个假传军情的斥候现在在哪?”张忠良红了眼睛,握紧腰间的剑。

    “我不知道……应该早就被大王灭口了吧……”

    “我们派回那么多传令兵,他们的下落呢?”

    “没有传令兵到达过昊明城和日华郡。”周怀光抹了一把眼泪,“应该是中途在驿站换马时就被大王或丞相的人截杀了。”

    白亦君和周熙听完事情始末,如遭雷击,几乎站不稳了。她们并没有察觉到司伯嵩一直在派人监视,更不会知道周怀光竟然参与了这样巨大的阴谋!

    “上将军!”白亦君毅然跪在周怀光身边,请求昭爔,“我愿与夫君同罪!即使那些事不是出自他的本心,可做了就是做了。如果他是孑然一身,当初定会宁死不从,都是我和阿熙拖累了他……”

    “不,说什么傻话!亦君,你和孩子要好好的!上将军,”周怀光膝行数步上前,匍匐着拉住昭爔的衣摆,“求您了,只要不株连她们,我愿万死赎罪!”

    他神色惊惶,卑微地祈求着。昭爔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抽出了凝岚。周怀光浑身发抖,他知道自己是非死不可了,但昭爔一直没有明确答应他放过白亦君和周熙,却让他无法安心赴死。然而剑刃落下,昭爔并没有斩杀他,只是削断了自己被他紧攥着的衣摆。

    “别碰我。”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怒意,周怀光却感觉心里一阵刺痛,窒息感自心底逐渐蔓延上来。他目光呆滞地握着手中断裂的衣摆已经不知所措。不要……不要这样啊……他宁愿她大发雷霆,宁愿她一剑砍了自己,也好过这样……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她分明是在与他割袍断义!

    “我不能替死去的七万将士和他们的家人去原谅。”昭爔看向张忠良,“忠良,你是受害者之一,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张忠良看向周怀光。他记得每一座城池的闭门不开,也记得每一个军士死去时的瘦削脸颊和不甘的眼神,他记得腹腔仿佛在灼烧般的饥饿感,记得干枯的草根的粗粝与苦涩,也记得浑浊的泥水是什么味道。

    他捏紧拳头。将士浴血拼杀,小人朝中作祟,那时他无数次地想过,如果还能回去……哪怕不能回去,便做鬼也不会放过那些暗中作梗的混账!

    可为何会是周怀光啊……他们曾经一起带兵,一起操练,曾经彻夜对坐研究战局,他们分吃过同一张饼子,喝过同一壶酒,他们明明是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啊……

    “张叔叔……”周熙怯怯地叫了他一声,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她抬手去抹眼泪,碰到了胸前佩戴的长命锁,银锁下面坠着的小铃铛清脆地响了两声。

    张忠良心里一窒。这把长命锁,还是周熙生辰宴的时候,自己送给小丫头的。长命长命,他是祝她长命,如果此时此刻被株连,长命岂不是成了偿命!

    “怀……周将军因一己之私害了七万将士是事实,但……”张忠良避开周熙的目光,终是没能忍心,“但罪魁祸首是曜阳王和高丞相,且周将军献出胶城,使我军未损一兵一卒,若说将功折罪的话……我想,可以免去他妻女的株连之罪。”

    周怀光感激地望向张忠良,又目光急切地看向昭爔。

    “周晟灭国之后,老国君病逝,宗室四散分离。你曾贵为储君,但如今身边也只剩太子妃和小郡主了而已。她们母女俩也一样,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昭爔叹了一声,“一家三口,同生共死,我如何能将你们拆开?”

    “不,不!上将军!”周怀光几乎绝望,他伸出手,却又不敢再触碰昭爔,于是将额头重重地磕向地面,一次又一次,“上将军我求求您杀了我!车裂我!汤镬我!凌迟我!把我剁成肉酱!我只求您放过我的妻女!上将军我求您,上将军……”

    他磕得那么重,额头上流下的血和他的眼泪混了一脸,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就要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终于昭爔托住他的额头制止了他这近乎自残的行为:“好了。”

    “上将军……”

    “七十军棍。”昭爔说,“七十军棍,你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七万英灵会在天上看着你,如果你活下来,就代表他们愿意原谅,那么我就放过你的妻女。”她直视着周怀光的眼睛,“你敢赌一次吗?”

    军中惩戒,轻者十军棍,普通者二十,严重者四十,五十可致残,七十可致死。若七十军棍后还想活着,那就要清醒着承受皮开肉绽、筋骨寸断的痛苦,中途一旦失去意识,就必死无疑。这将是一场酷刑,可若这是唯一可以保护妻女的办法,莫说七十军棍,就是凌迟七十刀,七百刀,他也要活着走下刑台。

    “我愿意赌!”

    “好。”昭爔掏出手帕,就如同周晟王开城受降的那日一般,蹲下来轻轻拭去周怀光脸上的血泪和脏污,只是隔着手帕,他没有感觉到她的手冰冷且微微发颤。她声音依旧那么好听而不容拒绝:“周怀光,勿论生死,你我此生都不要再见了。”

    周怀光闻言,眼泪止不住地滚落。心脏在缓缓下坠,就好像被挖空了一块,痛得他喘不过气来。她此刻还是和四年前一样光耀如太阳化身,可他却永远不能再站在她身边了,甚至连仰望都不被允许。这是比死更痛苦的惩罚,而他偏偏必须活着。

    周怀光以泪洗面,他最后一次久久地凝望着昭爔,而后拱手至地,长拜叩首:“罪人……拜别上将军。”

    手帕飘落在他的面前,无声地宣告了他的结局。从今往后,天之将昼,他却再也见不到光明。

    永别了……我的曜阳。

    ——————

    寒风吹上城墙,昭爔笔直地站立眺望着夜空。身边的火把被风吹得明明暗暗,发出呼呼的声音,细小的火花向她飘来,又在触碰到她之前就悄然湮灭。穿着黑色军衣的她如此沉默,几乎要融于黑夜,可她的眼中却猛烈烧着能点燃九州的火。

    张忠良走到她身边,轻轻地说:“虽然奄奄一息……但他活下来了。”

    “是吗……”昭爔垂下眸子,“忠良,我这样做,对得起他们吗?”

    张忠良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并未公开周怀光的秘密,而是选择让两名信得过的人在密室动刑,又叮嘱务必要留下他的性命,同时派人飞骑回天玥城,去接了一位年轻却医术极高的太医令乔尚来为他治疗。她怕死去的同袍会不接受她如此处置。

    “您是为了保全他的妻女。”

    “或许吧……”昭爔握紧凝岚深呼吸,任凭初冬的寒气刺痛肺腑,也能驱散些心中的郁火。“你说得对,罪魁祸首是司伯嵩和高阳。真想早些、更早些杀回昊明城。唯有这两个人必须死!”

    “如今胶城两军合一,共三十万,难免会混了细作。恐怕已经有人将这里的情况向曜阳王报告了吧?我们是否需要追击截杀?”

    “好啊,但我要活的。”昭爔转身向房间走去,“如果不是在这里遇到周怀光,又知晓了当初的真相,我本想把我还活着的消息一直瞒到进攻都城之时。但此刻……或许昭告天下更为合适。司伯嵩敢利用我的心腹,那我也不会叫他好过。”

    她从案上拿起一份打开的竹简,看墨迹,应是刚写好没多久的。她把竹简交给张忠良:“这里是胶城,是交通枢纽,明日找人将此文誊抄五百份,抄好后即刻发往曜阳国内各郡县。我这份原件,待捉到那细作后,务必要让他帮我送到司伯嵩手里。”

    “《武曜侯传檄天下文》……”张忠良看了一遍,鼻子一酸,心里五味杂陈,有点沉闷地发堵。檄文里提到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像昨日刚发生一般清晰,那些快乐那些痛苦,他不知道昭爔是怀着什么心情写出这样的文字,她是将自己的心都剖开展示给天下人了!

    若此文发往各地,定然会掀起惊涛骇浪!

    “明日准备整军,待到檄文发出,我们便继续向东南行军。”昭爔在案后蜷缩着身体躺下,“对了,如果江蓠看到了檄文,还不知会有什么反应,保险起见的话,得想个办法把他的母亲也从司伯嵩手里救出来。不能让周怀光之事再重演了。”

    “您累了吗?何不进城歇息,旭辉大营的将士们都在翘首等待与您相聚,赵将军他们仨也想和您好好喝几顿叙旧呢。”

    “不了,战事还没结束,我无心享乐。”

    张忠良了然,他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昭爔身上:“那么,我陪着您。”

    屋内炭火静静地烧着,屋外冬风依旧凛冽,阴云密布的天空使夜晚更加黯淡。耳畔依稀能听见更夫打梆子的声音,昭爔疲倦地闭上眼进入浅眠。子时初至,离破晓时分还很远,但胶城上空已有一缕月光倾泻,温柔地落在了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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