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野

    铜盆里的热水已经冷去,黄酒只徒留余温,入口已不如初时甘醇。昭爔按住许志兴要继续舀酒的手:“马上开战了,莫要贪杯。”

    他的手颤了颤,放下酒勺,从口中艰难地挤出一个“好”字:“那么,上将军请回吧。”

    日头升至最高处,在薄薄的云层之后朦胧。赫月军将士人人眼上皆覆麻布条,而曜阳军中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感觉眼睛有些干痒流泪,更有甚者是从前几日起就已有不适,现在被大片白茫茫的雪地一晃,更是感到刺痛难耐。

    “午时了。”昭爔望着有些骚动的曜阳军,“你请我一叙,是为了等什么呢,志兴?等中午温度上升,好让那被你凿裂的冰面更容易被我军的铁骑踏碎吗?”

    苕水宽而不深,去年大旱更是导致水位降了许多,最深处也不过齐腰而已。许志兴凿裂冰面,是为了让赫月骑兵将冰面彻底踏碎,步兵就只能趟水而过。这个时节,河水冰冷刺骨,若浸透军衣铁甲,上岸后又在身上结了冰,必是要冻透四肢百骸,令人疼痛难忍,寸步难行。

    许志兴表面不动声色,心头却突突地跳着:“您若猜到了,又为何前来相叙?”

    “因为我也在等。”昭爔摩挲着手中盛酒的漂亮漆器,抬眼看到一骑红衣斥候慌乱地向此处奔来,露出笑意,“我在等我军击溃你留在东麓准备烧粮草的人。”

    许志兴猛地回头看向东麓的方向。烧不到粮草还是小事,可若昭爔也在东麓留了一支军队,他们击溃了自己派去的人之后,会从哪里过来呢?岂不是只有……

    那斥候已经跑近:“报!将军!约三万赫月武卒绕过东麓,正突袭我军后方!”

    “三万!”许志兴大惊,再回头昭爔早已上马向苕水对岸奔驰而去。逾晖四蹄踏风,在到达岸边的一刻,她手一挥,战鼓声骤起,赫月军士齐刷刷扯下眼睛上的布条,十万铁骑自阵中浩浩荡荡地冲出,踏碎苕水冰面,却视若无物,如履平地一般向曜阳阵营扑去!

    “弓、弓弩手准备!”

    箭雨在十万大军面前还是显得太薄弱了,只堪堪射下了几百人,就被铁骑冲破了射程。许志兴急忙变阵,让长盾手上前抵御。不料赫月骑兵行至阵前却突然兵分两路,向曜阳军两翼驰去。

    许志兴退至中军,挥动令旗,曜阳骑兵也纷纷从两翼驰出,与赫月战至一处。与此同时,苕水对岸的赫月军阵再次变阵,五百辆战车在前方隆隆开路,声势浩大。许志兴定睛一看,那战车之后拖着的,竟是长长的云梯!

    这云梯的横木比攻城云梯更密集也更长更宽,战车驶过苕水,车上的军士就斩断了拖拽云梯的绳索。云梯稳稳架在苕水两岸,俨然是一条条简易的桥梁!许志兴哑口无言,当昭爔说出他的计划时,他就知道她一定早就有了对策。只是可叹他以为此战自己能占据主动,没想到又陷入四面被围困的窘迫境地。

    曜阳的长盾上架起了长戟,待赫月战车冲来,长戟直刺入马胸,战马吃痛,人立嘶鸣,战车止不住速度,撞上长盾而倾覆。但这只阻挡了一时,后继战车之上持戈的参乘很快就挑开了长盾,持弓的甲首随即射杀盾兵,而御者则命战马越过盾阵,三人一组配合无间,战车在曜阳前军中横冲直撞,冲散了战阵。

    那车轮之上镶嵌着长长的矛刺,战车跑动之时矛刺便跟着旋转,所经之处可将人搅得血肉模糊,饶是再厚的甲胄也被刺透,登时曜阳军中惨叫连连,死伤无数。车上的赫月军士居高临下,或射或刺,摧枯拉朽一般蹂-躏着曜阳的前军。

    昭爔见状挥动令旗:“步兵冲阵。”

    牛皮大鼓的鼓点变得密集,赫月主力大军呐喊着踏过长长的云梯,铺天盖地般呼啸而至。短兵相接,战场顷刻间陷入胶着,许志兴的副将捂着腹部的箭伤前来禀告战况:曜阳的军士不知为何战斗力锐减,被赫月军快速地向中军倾轧着。

    前有战车和赫月主力军冲阵,后有三万步兵阻拦,两翼又分别抵抗着五万骑兵。慌乱之下,许志兴只得命曜阳主力军调转方向,向敌军兵力相对薄弱的后方全力突围。被动还击势必自乱阵脚,出阵的军士在一片混乱中几乎找不到自己应该去的位置,甚至还有许多人竟然莫名其妙捂着眼睛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昏了头吗!”

    “不是的!我一睁眼就不停流泪,我根本看不清前面的路!”

    “眼睛……救我!我眼睛好疼!”

    颓势已无法挽回,许志兴眼睁睁看着赫月军冲破了自己的中军大阵!黑色的军队像大海中汹涌的旋涡,将曜阳残军包裹得密不透风。牛皮大鼓的鼓点近在耳边,听得曜阳军心慌意乱。

    赫月军士手持长戟,尾端重重顿在地上,用长剑敲打着盾牌,跟随鼓声呼啸呐喊:“降!降!降!”

    “不能降!冲出去!冲……”许志兴的声音直接被淹没在劝降的呼声中。他心神动摇,四面环顾,入眼尽是黑衣银甲,根本无处可逃,也无处可破。

    “降!降!降!”

    曜阳军手中胡乱挥舞着长戟刀剑,畏惧地紧挨在一起。士气的崩塌是战败的开始,而一声声劝降更是莫大的压力,逼着他们濒临崩溃。两军相持了两刻,终于有人忍不住带着哭腔喊道:“将军!我们降吧!”

    “闭嘴!”许志兴甩了一鞭子过去。

    可是越来越多的人忍耐不住了,他们的眼睛好似针扎般疼痛,一旦士气彻底泄了,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就会驱使着他们想要立刻脱离战场。他们身上溅满雪水混着的泥点,污迹沾上伤口,又痛又痒,他们扔掉武器,啜泣出声,颓然蹲在地上放弃了抵抗。

    “你们……”

    “这怪不得他们,不过都是人之常情。”昭爔的声音传来,擂鼓声止,战场变得一片寂静。

    许志兴看着萎靡不振的军士,心里涌起深深的悲哀:“上将军,您看看他们,看看他们的脸,难道不熟悉吗?他们也曾跟随您征战过,如今您怎么可以把他们逼上绝路……您怎么能忍心……”

    昭爔的面色平静如常,许志兴把话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知道她是天底下心肠最软的人,她宽宏仁厚,爱兵如子,她可以对麾下每一个将士都尽心尽力。可是,有道是慈不掌兵,所以她也是天底下心肠最硬的人,她杀伐果断,有雷霆之威,她从来不可能在战场上有丝毫的仁慈。

    “明白了,明白了……”许志兴万念俱灰,反倒扯着嘴角笑了一声。他下马行至昭爔面前跪了下去,摘下了头盔:“我与上将军有约,若您胜,我将献上首级。我的命本就是您救的,此刻就将其奉还给您吧。”

    他此刻就像是回到了与昭爔相遇的那一天,无论是作为土匪头子,还是敌军主将,身后仍然是他要保护的部下们:“给我个痛快吧。但还请上将军放其他人一条生路。”

    昭爔下了马,许志兴看到她的手摸上腰间。这一次,总该是拔剑了吧?他默默想道。却不料她只是从腰间的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递到他面前,竟是一张干饼:“尝尝吧,看还是原先的味道吗?”

    他愕然,稀里糊涂地接过来咬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勾起了他的回忆:“一样的……”

    “是啊,是一样的。”昭爔笑了,“当初我没有杀你,现在也一样不会杀你。那你呢,志兴?当初你拼命想让我收下你,这么多年也从未后悔从了军。那现在呢?”

    【你摸着良心说,如果当初没有遇见上将军,咱们这帮子土匪早就饿死在山上了。如果遇见的是别的将军,或许也早就被杀掉了。还能轮得到你有建功立业的这一天?轮得到你安身立命,娶妻生子?你我曾经都无比痛恨当兵的,可最后却从了军,又是为了什么!】

    虎子的话言犹在耳,许志兴感觉心里在一阵阵地刺痛。当时没能想通给出的答复,他现在可以做出决定了。虎子说得对,他怎么能与她为敌啊?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干饼上,落在雪地中。他一次又一次作为敌人横亘在她前行的路上,又何德何能,得以承受她一次又一次的恩情!

    许志兴拱起手深深地长拜不起:“若上将军不计前嫌,末将情愿终生追随!”

    现在,他也是一样的,无论接下来还要走千里万里,他都会追随在她身后。

    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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