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败

    曜阳国西南部,尧光城。

    赫月军营的医帐多添了五十顶,军医们来来回回忙得应接不暇。煮沸又冷却的牛奶滴在军士们红肿流泪的眼睛里,终于哀嚎声渐渐低下来,变成小声的抽气和呻-吟。

    裴翀虽然在单独的医帐中却也听得真切,他躺在榻上叹了口气,摸了摸眼睛上盖着的手巾。手巾浸了冰水,此刻冻得他眼眶有些发麻。

    云燕掀开帐帘入内,十分熟稔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汤暖身。看见裴翀的样子,他咂咂嘴:“还在发愁呢?这又不怪你,是我们没有经验。”

    裴翀沉默半晌,岔开了话题:“你的手臂……怎么样了?”

    “刚换完药,别担心,不会影响我拿武器。”云燕活动了一下膀子,感觉还好。刀口有些凶险,乔尚嘱托过一定要静养等待愈合,才不会留下遗症。

    “那就好。”否则若是不能再拿武器,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未免太残忍。

    这件事还要从五天前说起。

    赫月军本已经攻下了桓、嵇二城,打开了进攻祁野郡的一个缺口,然而,还没等他们立稳脚跟,曜阳的泰岐大营主将李淮山就率军三十万赶来。曜阳行军时日尚短,而赫月军却已经在雪地中行动日久,他也同样利用了雪盲之症,以雷霆之势夺回了二城,并将赫月军打退至尧光城内龟缩不出。

    李淮山是一位年逾半百的老将军,他出征的记录可以追溯至司子瑜和司伯嵩的父王——惠怀王时期,甚至他与当初的司伯嵩还是袍泽兄弟。卢则老将军做曜阳军主帅时,李淮山就是他的副帅,只不过在综合考量之下,卢则还是选择了林震州继承主帅之位。

    后来曜阳青年才俊辈出,昭爔成为主帅之后,曜阳国力日益强大,她便扩招军队,重整军务,在国内五个方向设置了五座大营,震慑着与曜阳毗邻的列国。李淮山在丹水一役后向西收复失地的过程中负伤,左侧锁骨被打碎,从此左臂无法使力。但他却不愿就此离开沙场,昭爔体恤他的心情,故任命其为主将,统领泰岐大营。

    “此人征战的年数比你岁数都大,他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败在他手里不丢人。”

    “嗯。”裴翀只是应了一声。

    “不过昭将军当初真是眼光犀利,这几个大营主将都各有所长。”云燕扳着手指数道,“江蓠善用兵,许志兴善谋略,周怀光善守城,李淮山善攻城。还有一个浦平大营的主将,是李淮山的儿子,叫李壑,善阵战。”

    “嗯……”这一声更像是叹息了。

    云燕抓了抓头,主帅情绪低落可是大忌,得想办法让裴翀快点振作起来。不过说来也怪,以往他每次败于昭爔之手,都能立刻重振旗鼓,屡败屡战,一次比一次猛烈地反扑,从来不会让人担心士气问题。这一次是怎么啦?难道败给别人就不开心了?

    云燕想了想,就着昭爔的话题又说:“但是你看,昭将军远在北方,也还能事事惦记咱们。咱们收到她的手书后就立刻准备了需要的东西,乔尚又来得及时,军士们的情况已经稳定住了,所以即使丢了两城,现在情势也并不糟糕。”

    “云燕。”裴翀开口了,“你刚才说了曜阳五个主将各有所长,那你觉得,昭爔如何?”

    “昭将军?她当然是无所不能了!在我看来,那五人再厉害也不过只是继承了她的一部分才能,如同爝火比之日月,杯水比之瀚海!这你是最清楚不过的吧?身为武将,能和她生在同一时代,哪怕是敌人都会感到荣幸!”

    “可江蓠在常谷隘口,就能阻止我们前行;李淮山刚至,我们就立刻兵败。我若连那爝火、杯水都无法战胜,又如何能与日月、瀚海比肩?”

    裴翀摘掉盖在眼睛上的手巾,眼白里的血丝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以前与昭爔为敌时,我每次失败,总觉得只差一点。下一次我就会把那一点补上,但还是会输,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觉得我与她差很多。直到她站在我们这一边,我才知道我为什么永远赢不了。”

    云燕看着他,虽然他表情很平静,但是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想必这一次他是真的感觉十分挫败吧。

    “我所谓的吃一堑长一智,只不过是用尽全力才掰断了参天大树的几根枝桠。曾有人说如果没有她,赫月早就能一统天下了。其实不是,如果只靠我们是做不到的。一统天下,没有昭爔就做不到。”

    裴翀站起身,理了理因为躺久了而有些发皱的衣摆,又用榻边铜盆里的冰水狠狠洗了一把脸:“走吧,召集众将,击鼓升帐!”

    “就该这样。”云燕终于放下心来,“你要是再消沉下去,拖了昭将军后腿的话,我都在想要不要给你一刀让你以死谢罪算了。”

    “被笨蛋杀了的话我会死不瞑目的。”

    “你说谁是笨蛋?!”云燕朝他呸呸地吐着口水。

    “谁急了我就在说谁……”

    两人像小孩打架一样你怼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吵吵嚷嚷地挤出了医帐。

    ——————

    裴翀一方所处的尧光城,是两年前才开始动工建造的新城。因西南地势复杂,交通多有不便,当初司子瑜为了沟通藜郡和祁野郡,便在此修建了这处地利。只是目下尚未竣工,城墙低矮,防御工事更是一概没有,城内空阔未起民居,只有一些城工用来暂住的草砖房。

    “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李淮山善攻不善守,现在是他想要收复失地,势必会主动出击。我们没必要据守城池而迎合,相反,我们要比对方更加主动才行。”裴翀和众将围着沙盘计划道,“要攻取尧光城太容易了,所以就把它当做诱饵吧。用此城引李淮山前来攻取,我们就在城外此处与其野战。”

    “此战若胜,对方将被动守城,我军就能趁势攻其短板。此战若败,我军只能弃城后退,对方将会把我们身后的藜郡打开一个缺口,以其长处攻之。”

    “李淮山最擅长的是攻城,可这不代表他野战就一定是弱势。他儿子李壑就擅长阵战,难道他能一点儿不会?”

    “以前昭爔上将军都会因地制宜来决定让这几个主将谁出马,或者组合作战。李淮山好像没怎么排兵布阵过吧?很难估量我们之中谁在这方面比他强。”

    “不知彼,这仗就是个盲打。现在去信问问昭爔上将军还来得及吗?”

    “报——”

    就在众将议论纷纷之时,一位斥候入帐,神色慌忙:“禀上将军、诸位将军,李淮山一个时辰前已经从桓城出发,向尧光城而来了!”

    裴翀心里一沉,脸色变得愈发严肃:“来得好快。他是想一鼓作气连续拔城,以防夜长梦多。”

    云燕环视一圈神色忐忑的众将,低头抚了抚自己受伤的胳膊,开口道:“让我去。”

    “云燕?可是,你的手……”

    “这点伤还啰嗦什么,”云燕轻松地笑道,“李淮山是主将,而我是副帅,让我去。”

    裴翀却看出他笑容背后的忧虑。手臂的伤如果在此战里恶化,后果不堪设想。他只是为了振作士气,才故作轻松。

    想了一会儿,裴翀点点头:“行,你用雁形阵,不用保护尧光城,两翼向前,以攻击对方为主,可以随机应变。这一战很关键,不要不舍得用骑兵。还有……如果可以的话,你别亲自往前冲。”

    “嚯,你这是在担心我吗?”云燕嘲笑了裴翀两声,随即收起玩笑之意,神色郑重,“末将领命。”

    浅灰色的云层随着牛皮大鼓的鼓点而阵阵翻涌,寒风卷起沙尘和雪粒,在岿然不动的黑色大军之中穿行,将云燕的斗篷吹得猎猎作响,也将写着“李”字的赤色大纛旗吹到了他面前。

    “咦?那是……”云燕攥紧马缰,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对面。双方相隔不过半里,他清楚地看见李淮山的身边,竟有一位穿着同样规格甲胄的将领。那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眉眼间与李淮山多有相似。

    “李壑!”云燕倒吸一口冷气,赶紧侧头对身边军士说道,“快去禀报上将军。”

    这是怎么回事?李壑不是应该带着三十万人在昊明附近待命吗?可我们并没有探到那三十万人有动静……云燕心里电光火石,一下子明白了。他根本就是独自前来相助,比起北边的昭爔上将军,西边的我们相对来说更好对付一些。攻城加阵战,可攻亦可守,对于本就占据主动的曜阳军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极大的优势。

    这下糟了。云燕心里嘀咕一声,左右看看己方的雁形阵。情见势屈,于己不利,此刻只能选择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然后……他回头向城墙上望去。

    快点想想办法啊裴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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