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祝

    “大家快快起身……有话我们进城慢慢说,好吗?”昭爔赶紧把他们扶起来。

    大家含泪点头,拥簇着一行人进了南桑城。她走在前面,还听得到后面的人在小声哽咽着:“昭侯回来了!我们又有盼头了……”

    南桑城作为日华郡的主城,说是整个曜阳国最繁华的城池也不为过,几乎可以和都城昊明平分秋色。街道整齐,纵深且宽,楼阁林立,恢弘气派。只是谁也没想到,此刻的南桑城,却完全变成了另一副光景:

    街道的两侧,有无数临时搭起的木棚草棚,乱七八糟地填满了每一处能落脚的地方,显得非常杂乱而拥挤。楼阁的外墙添了很多损坏,昭爔一眼就看得出,这是攻城的痕迹。有许多绳索横七竖八地扯起来,晾挂着些生活杂物。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也堆放着许多破旧的锄头、犁耙等农具。

    “这是……”昭爔此刻明白了为什么剑兰说如果带两千人就太多了。要是来了两千人,是真的没有落脚之处啊。

    “这是流民们的居处。”剑兰擦着眼泪,“小小姐,从去年赫月王和日华郡放粮以来,就陆续有流民来到日华郡了。现在郡内二十城以及周围的县,全部都是这个状态。大家不求吃饱穿暖,只求在这里能有一隅之地居住罢了。”

    昭爔心头大震。怪不得看这些百姓眼生,原来都是流民。她伸手摸了摸那草棚:“可这种程度根本不能御寒……你们、你们到底是如何度过这个冬天的……”

    “不打紧,郡内的人可好哩,愿意把自己家里的被褥拿出来借给我们!”

    “连炭火都愿意分给我们!”

    “他们还肯让我们一起进屋吃饭呢!”

    “老头子我一辈子什么没经历过?受点冷算什么?”一个老伯挺直了腰杆,大声说,“我们早就决定了。宁可冻死、战死在日华郡,也不愿意出去受曜阳王的统治!大伙儿说是不是啊!”

    “是!”“没错!”

    昭爔几乎说不出话了。剑兰在她耳边小声道:“一开始大王派了军队来抓流民们回去。大家只有拿着农具来抵抗,硬生生地守了南桑城几个月。还好有您和裴将军在,很快大王就没有精力再来管日华郡的叛乱了。”

    “原来这些楼宇的破损之处,是这样来的……”

    “没错……当时大家在绝望之中豁出去了,甚至已经决定要起义了,但是您的一篇檄文给了所有人一个希望。小小姐,是您告诉了他们:‘别怕,我回来了’。举国的流民都来到了日华郡,那是因为您的封地是曜阳百姓心中唯一的避风之处啊!”

    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百姓,昭爔感动得无以复加,她拱起手一揖至地:“若大家还认我这个封君的身份,就请再等我一段时间,我必会还你们一个太平世道,纵万死而不悔!”

    “好!好!好哇!”百姓们高兴地举起手来鼓掌欢呼。

    此情此景,剑兰忍不住伏在昭爔的肩头偷偷哭了起来。

    昭爔紧紧握住她的手。

    仅仅靠自己一个人是不够的。那些多出来的粮食,这些多出来的棚子,又或者是同仇敌忾反抗司伯嵩的人心,都是天下人齐心协力,为了迎接和平所付出的心血!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血脉融于这片大地,与每一个人紧密相连。她深爱的人们会成为助推她前行的千千万万只手,与她共赴万难!

    ——————

    “天色尚早,我要和剑兰在城里四处走走。忠良,你了解这里,先带大家找个地方歇息。”昭爔环视一圈,视线被杂乱的棚子挡了个严严实实,无奈地笑了一声,“晚上在我府上汇合。”

    “是!”

    剑兰挽起昭爔的手:“小小姐,我带您去一个地方,您肯定意想不到。”

    “是吗?”昭爔跟她前行,看她熟练地避开一路上各种障碍物,显然已经对这种现状非常熟悉了,怕是闭着眼睛都能走。

    剑兰没有高贵的出身,也正是因此而没有娇贵的体魄。日华郡二十城,每一条街道每一处角落,她都亲自用双脚丈量过。昭爔见过不少由世家子弟任职的官员,他们高坐明堂,不沾风雪,端的是一个高贵无暇。

    他们说得出城里有几户人口,税收几何,最近有何案件。可他们叫不出城里几个百姓的名字。他们不认识百姓,百姓也不认识他们。

    也许只要能为民着想就算是个好官了,但昭爔的要求可不仅仅如此。想当初司子瑜身体虚弱,也都时常出宫在城中走走,为的就是能亲眼看看自己的子民生活得好不好。

    所以她最初就笃定,这个日华郡守,没有人会做得比剑兰更称职。

    “到啦。”

    昭爔停住脚步,抬头看去。眼前的建筑不大,像是个祠堂,搭建在南桑城东,还很新。令她吃惊的是祠堂的牌匾,赫然写着——武曜侯祠。

    “其实,建它的时候,是郡内百姓听闻您的死讯的时候,大家你一砖我一瓦地为您建起了祠堂。在他们心中,您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如今只不过又回到天上去了。所以,他们一直都来祈愿,希望您在天上也能护佑着万民。”

    昭爔能想象得到那般场景。这半天来她的心里都在涌过阵阵暖流,没有什么比百姓的心意更能体现她作为一地封君的价值了。

    “后来大家知道您还活着,这里就变成了生祠,香火更加旺盛了。他们除了祈愿您护佑百姓,还祈愿……”剑兰的声音哽咽起来,“祈愿您在战场平安。”

    昭爔心口一痛,扶住了手边盛放着祭祀之物的青铜大鼎。这句话就像是雪中送炭,将她从死气沉沉的战场中、从司伯嵩偏执的杀意中拉扯出来。时间仿佛回到了她挂帅出征的那个清晨,所有的人都尚在人世,司子瑜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你要保重,万望平安……

    流光瞬息,已过半生。鲜衣怒马的小少女变成了金戈铁甲的大将军,但有些事是不会变的,那才是她与曜阳国真正紧密相连的东西。

    “喂!你的手!手放哪呢!”

    祠堂里蹦出一个身着短打的小姑娘,她约莫十三四岁,杏目圆瞪,中气十足,像只小老虎一样冲过来打掉昭爔扶在青铜鼎上的手。

    “没见过你呀?新来的吗?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她叉着腰指着牌匾一字一顿念道,“武、曜、侯、祠!不许你随随便便碰昭大人的祭祀鼎!”

    昭爔和剑兰一愣,后者更是直接笑出声来。

    “郡守大人您笑什么?她刚才可是……”

    “好了,小丫头,我觉得昭大人应该不会介意这点小事。”昭爔半蹲着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精力旺盛的小姑娘,“我来问你,你是谁呀?”

    “我?我可是这间祠堂的管理者!”她骄傲地仰起头,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昭爔,“你又是谁呀?”

    “我?”昭爔想了想,“那我应该说,我是这间祠堂的主人吗?”

    小姑娘第一反应就是,天呐!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竟然敢堂而皇之地冒充……她的视线和剑兰对上,剑兰用力眨了眨眼,又朝昭爔努了努嘴。

    电光火石之间,小姑娘猛然想起剑兰今天出城去了十里外的赫月军营,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真的能迎接到昭爔。说起来,这女人竟能让日华郡守跟随在身边……那她岂不只能是日华郡的主人?也就是武曜侯祠的主人!也就是!昭爔本人?!

    小姑娘倒吸一口凉气,但表情与其说是惊恐不如说更像是惊喜,她嘴唇嗫嚅了几下,竟然一头扎进昭爔怀里喊了一声:“姐姐!”

    “啊?”昭爔被她的反应弄懵了,“小丫头,你是认得我吗?但你方才还说没见过我。”

    小姑娘抱着昭爔用力摇摇头,发髻都蹭乱了:“不!见过的,只是那时我太小了,是阿娘后来和我说的。”她抬起头,杏目蓄满热泪,“阿娘说,当年姐姐答应我们,来到曜阳国生活的话必不会再忍饥挨饿地度日。这些年,我们果然生活得很好!”

    “她曾经是南蛮人。”剑兰补充道。

    “南蛮……”

    “您就是我的姐姐!我的名字还是您取的呢!您当时说,自天降康,丰年穰穰……”

    昭爔逐渐睁大双眼。

    【将军,您能不能为这孩子起一个中原名字?您为我们除去了昏君,如果您不介意,我也想让这孩子姓昭。】

    【自天降康,丰年穰穰……就叫你昭康吧。希望你能一生平安康健,衣食无忧。】

    “昭康?!”

    昭爔吃惊地捧住小姑娘的脸,仔仔细细地瞧着,根本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你是昭康?!你都……你都长这么大啦!”她手足无措地比划着,“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在襁褓里!只有这么……不,也就这么小一点!”

    “是啊!是我!姐姐!阿康终于又见到您了!”昭康抱住昭爔的脖子,刚才的小老虎此刻倒像个小猫一样温顺,毛茸茸的脑袋在她脸侧蹭来蹭去,“您和我想象中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你也是。”昭爔满足地感慨道。

    她太清楚乱世中百姓的痛苦,尤其南蛮之地又是那么贫瘠。如果不想挨饿,就要与曜阳开战,南蛮内部的部落之间也充斥着矛盾和仇恨,私斗、抢夺、杀人之事层出不穷。南蛮王又昏庸无道,整日里只知道从各处物色合胃口的幼女,任凭大权旁落。

    基于此,当初昭爔才对昭康有此祝愿。而显然此刻的小姑娘也实现了这个祝愿,她真的健康活泼,无忧无虑。

    “只是,去年却让你受委屈了。当初说好来到曜阳就不会再让你们忍饥挨饿的。”昭爔有些愧疚,“若你家在户籍地还能过得下去,也不会逃往日华郡。抱歉……阿康,我食言了。”

    “如果姐姐真的在那时死去了,才算食言。”昭康瘪着嘴巴,“您把我们带到曜阳,让我们过了十多年的好日子。可如果您死去了,让我们从此过上还不如在南蛮的生活,我会讨厌姐姐的!所有人都会讨厌姐姐的!”

    昭康这话故意说得违心。昭爔已经死过一次了,如果真如她所说,百姓会讨厌昭爔,又怎么会为她建祠,供奉香火。昭康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小孩,没办法在任何事上报答、帮助昭爔,所以只好用她深爱的百姓来“威胁”,威胁她不要抛下百姓而死去。

    小孩子的心思真好懂啊。

    昭爔心里有了一个想法。如果百姓不愿意归附曜阳朝廷,仍然认自己这个封君的话,那么在将日华郡交给岳双乾之前,实际上这里还是属于自己的。那么……

    “阿康若愿意做这祠堂的管理者,那不如这样如何?”昭爔擦了擦小姑娘偷偷掉的眼泪,“你就做我日华郡的太祝吧!你来掌管祭祀,为我祈福。日后不管我遇到什么事,只要听到阿康的祝词,我定然可以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真的?!”昭康十分惊喜,接着神色却有些犹豫。“可、可是我不懂要怎么祭祀……虽然我自称管理者,其实只是负责记录,以及打扫卫生。”

    “我来教你吧,你肯定学得会的!”剑兰悄悄跟昭康透露了一个秘密,“知道吗?你的昭爔姐姐,曾经还不识字呢。”

    昭爔在昭康的脸上看到了仿佛三观碎裂的表情,好奇道:“你和她说了什么?”

    “不能告诉小小姐啊哈哈哈!”剑兰笑着拉起昭康的手,“快跑!”

    “喂!到底说了什么啊!剑兰!阿康!”昭爔追了过去。

    天色渐晚,祠堂的轮廓柔和在暮色中。案前香烟袅袅,女子笑声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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