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旗

    囚车里锁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浑身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已然是濒死状态,只不过还吊着一口气罢了。

    两名军士打开囚车,把那人拖上了祭祀台,扔在地上。

    昭爔用剑尖挑开他挡住面孔的头发,笑道:“高丞相,别来无恙。”

    “高丞相……是高阳……原来他还活着?”

    “淑尤的亡国之君……”

    百姓们窃窃私语起来,但很快这窃语便被怒吼替代:“他就是那个助纣为虐的狗丞相!”

    “就是他建议大王对我们使用严刑!太残忍了……”

    “害群之马!曜阳国的蛀虫!”

    军士们因为有军纪在身,没有随百姓一起大骂,但他们之中有来自淑尤国的人,也有昭爔那被戕害的七万人的幸存者,皆是兀自攥紧了手中兵械,眼里充斥着怒火。他们虽然嘴上没有说话,但心中也是与百姓一起怒吼着: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高阳用无神的双眼看着昭爔,好半天眼神才凝聚起来。他表情从怨毒到祈求再到恐惧,变了又变,最终哀戚地张了张嘴——他口中只剩了半截舌头。

    “曾经你也割了别人的舌头,如今你终于也落得同样的下场了?”昭爔伸出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先稍安勿躁。

    “本想质问你的罪状,毕竟这是祭祀,总要将你做过的事昭告天地。既然你现在说不了话了,那就由我来说吧。”

    鼎中的火烧得正旺,灼热的气流向上涌动着,和初春的凉意碰撞。香案两侧的军旗没有规律地肆意鼓动起来,发出令人揪心的猎猎声,好似无数惨死的魂魄聚集于此,在用它们的方式向所有人诉说冤屈和怨恨。

    昭康见状,闭上眼睛,轻轻摇动手中的铜铃。

    “淑尤国曾经有一位谏官名曰陈聪,老爷子踏遍中原每一处山川,把所见所闻都记了下来,包括朝堂律令,百姓民生,以此劝谏君王。可是你做了淑尤王之后,却嫌他忠言逆耳,割了他的舌头,使他不能再言;又剁了他的手指,使他不能上书;你让他穿着一双带刺的铁鞋流放边疆,最终老爷子因受不了这番折磨而在途中选择自尽。”

    高阳从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似乎是想为自己争辩些什么。他是觉得君王做什么都没错?又或者他根本不记得这件事了,所以觉得昭爔是在胡说八道?

    “又有一位淑尤名将,名曰孔开济。他计谋缜密,用兵稳重,当世将领他可名列前五。这样的人你不知好好留用,反而听信身边宵小的挑唆,在一次围猎中设计暗杀了他,只不过对外宣称是被猛兽袭击而亡罢了!”

    昭爔俯视高阳,眼神冰冷:“实际上,孔将军可是被万箭穿了心呐!”

    “什么?!”

    军中有人没忍住叫出声来。那人曾是孔开济麾下一位副将,他了解孔开济,所以一直对其死因抱有疑惑。如今真相大白,他忍不住想冲上去当场报仇:“我就知道孔将军不会那么简单就死了……我就知道……!”

    同袍们几乎拉不住他,张忠良皱起眉头正要上前,昭爔开口道:“让他过来吧。”

    那人三两步跑上祭台,屈膝一跪:“上将军!我无视军纪,之后您怎么罚我都行,只求您能让我手刃了这个畜生给孔将军报仇!”

    昭爔点点头:“可以,但先等我说完。”

    昭康连忙把他拉到一边。

    “淑尤国善出名医,曾有一位太医令名曰董茗,他不住太医院,而是住在城中,以便给百姓看病。董太医妙手仁心,悬壶济世,他坐诊时,中原各国都有人不远万里前来求治。淑尤都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好不热闹,甚至还因为人员流动而意外地促进了都城百业的发展。可以说,董太医是国宝级的人物也不为过。”

    “而你继位后,却见不得有人比你更受百姓爱戴。你将董太医囚禁在太医院,甚至在都城下了一道禁医令!百官看病只能进宫求你,百姓看病只能向城外奔波。自那以后没有人再看到过董太医,又有多少人会知道,他最后的日子是在大牢里度过的呢?”

    此言一出,群情激奋。人生在世,谁都会生病,在场的几十万人里,不知有多少人都曾找过董茗。董茗一人精力有限,可他的门生却有很多,也有不少门生是周游列国给人看病的。若说七国百姓都曾受过董茗的恩惠,那是一点也不夸张的。

    “你派人给董太医送草药当饭吃来羞辱他。即使那些草药有不少是可以适量食用的,不至于会饿死,可是董太医却拒绝了。他说太医院的草药来之不易,与其让他当饭吃,不如拿出去可以救更多人的病痛!最终,一代名医董茗,就这样生生饿死在牢中!”

    “天呐!”

    这种事,普通人可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董太医突然不再坐诊,下落不明。可谁知竟然是高阳嫉妒他的声望而害死了他?这也要嫉妒吗?!禁医令,是什么人能下这样的命令!生病岂是儿戏!生命岂是儿戏?!

    在众人的怒骂声里,有一个人只是默默地看着祭台之上的高阳,心里五味杂陈。高阳曾经是君王,哪怕灭了国,也还是跑到了曜阳去做了丞相,真是一生位高权重。

    所以作为董茗最优秀最得意的学生的自己,本以为此生没机会再为老师报仇了。

    但没想到,因果在今日就能结束。

    昭爔的视线落下祭台,与他对上了目光:“乔尚……”

    乔尚拱起手,嘴唇动了动,深深地弯下腰去,久久不肯起身。而他面前的地面,已经被泪水打湿了一片。

    昭爔看懂了,他说的是一句“多谢”。听着台下众人的呼喝怒骂,她心里涌过一阵无力的悲凉。高阳身上到底背负着多少人的性命和遗憾?这些暴君作恶多端,到底要历经多少代人才能抚平那些伤痕呢?

    “接下来,说说百姓。”

    “你读了史书,好奇曾经的商王使用过的人骨器具,便派人去寻找了许多男女老幼,将他们残杀,取头盖骨盛酒,取腿骨制笛,用男子的筋做鞭子,女子的皮做鼓面。”

    “你想知道人究竟能流多少血,人的骨骸究竟有多重,人肉和牛羊肉的味道究竟有何区别……”

    纵然是见惯了死亡的昭爔想到这种虐杀场面,也觉得头皮发麻:“高阳啊高阳,你做的这些怕是当年的纣王见了也要甘拜下风!”

    高阳死死瞪着昭爔。

    要说高阳也是有手段,当初淑尤先王在时,他就在宫里收买宫女太监做自己的眼线,又在淑尤国与更强一些的景云国交换质子时主动请缨,搭上了景云国这条线。最后,景云王觉得高阳这样权欲熏心而且手段残忍的人来做下一任淑尤王的话,会对自己国家有利,便寻了个时机开战,打败了淑尤国,逼先王退位,并拥立高阳为王。

    而他怨恨自己的父王不肯早早将王位传给他,于是自己在景云国为质了多少年,便捅了他父王多少刀。

    “你是不是想问我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昭爔笑了笑,“因为我们赫月的罗烨丞相,是一位通晓世间之事的奇女子。”

    她蹲下身来:“这两个月你受尽了折磨,应该早就生不如死了。那我现在要问你,你想一死了之吗?只要你想,我给你解脱。”

    不料,高阳却睁圆了双眼,伸出手抓住昭爔的脚踝,拼命摇头,口中发出破碎的恳求声。哪怕他身体早就破破烂烂,就算活下来也是个残废,他也想活下来!

    他亲手弄死过那么多人,他太清楚死亡意味着什么了!

    而且死后,是不是那些人都在下面等着他?

    那太可怕了!他不要死!

    被昭康拦住的副将见了,目眦欲裂,简直火冒三丈。视人命为玩物的垃圾竟然是最贪生怕死的那个?你做这些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呢?!

    你也配活着?你也配?!

    “那太好了。”昭爔笑了,发自内心地,“如果你想死的话,反倒还成全你了。”

    她慢慢站起身,叹息道:“高阳,你说,人为什么只能死一次呢?”

    高阳惊恐地挣扎着,啊啊大叫着想要往祭台下爬去。昭爔执起一面军旗,轻轻一挑,便将他提了过来。她把他的头发系在旗杆上,然后给那位怒发冲冠的副将让出了位置:“动手,让高阳为我军祭旗!”

    “得令!”副将狠狠地应道,唰啦一声抽出长剑。

    高阳的身体抖得像筛糠,他宁愿自己此刻瞎了也不想看见那长剑的寒光。几十万双愤怒的眼睛都在紧盯着他,他彻底被恐惧吞噬,脑子疯狂地混乱起来——

    凭什么啊?我是淑尤王,是君王!我本来就有权力对世间万物生杀予夺!他们那是什么表情啊!区区贱民!区区蝼蚁!就是杀再多又怎么了!

    凭什么啊?凭什么这些贱民可以审判一个君王!凭什么我要死在这里!

    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啊啊啊——”高阳狰狞地嘶吼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鲜血溅在黑色的军旗上,眨眼间就被旗帜吸收,看不到了。他的首级高高悬挂在旗杆顶端,而他的身体却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脖颈的血顺着祭台的台阶向下流去。

    霎时阴风四起,围绕着祭台的风声好似鬼哭,呜呜咽咽,让人听了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悲戚。那哭声渐去渐远,昭康手中的铜铃声停止之时,鼎中的大火也呼地一声,熄灭了。

    那副将向着天空一声长啸,吐尽胸中浊气。发泄完了,便朝昭爔跪了下去:“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请上将军治末将乱军之罪!”

    “乱军之罪,可是要斩首的。”昭爔提醒道。

    “末将知道!”

    “知道就好。”

    昭爔提起他的剑擦净血迹,然后入鞘扔回给他:“拿敌军五个脑袋来换你的脑袋!能做到吧?”

    那副将愣了愣,猛地明白了昭爔的用意。他没忍住,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重重地一抱拳,连声音都变了调:“末将领命——”

    军旗被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看得到高阳的首级。百姓们欢呼雀跃,鼓掌叫道杀得好。军士们同样心有快哉,随百姓一起振臂高呼:

    “赫月必胜!必胜!必胜——”

    昭爔抽出凝岚,直指昊明城的方向喝道:“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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