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明城

    昭爔放出去的探子没有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对方隐藏得太好,不会亲临战场,只在幕后做指挥,没人知道曜阳军现在的统帅究竟是谁,昭爔和裴翀也只能从作战中探得一些蛛丝马迹。

    如果真的是林旌旗,为什么,为什么她迟迟不递信给自己?是她的苦衷足以让她鱼死网破,还是曜阳军统帅根本就不是林旌旗?

    抱着这个疑问,昭爔的计划越发细致。好在对方对赫月军——尤其是对裴翀的了解十分有限,昭爔抓住了这个破绽,借机与裴翀军遥相呼应打配合,任凭曜阳军多么难缠,都被他们逼得步步后退。

    时间进入三月以来,赫月军已然势不可挡,黑色大军如潮水般涌入曜阳腹地。三月末,赫月北军与西军终于碰面汇合,浩浩汤汤围困了昊明城!

    司伯嵩身处深宫,早已须发尽白,整日里浑噩疯癫,听不得任何有关赫月军的消息。难得清醒的时候,便一直在打探同一件事:

    “赫月国的瘟疫如何了?!”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赫月国自半月前爆发了传染病,后经查实,的确是瘟疫的一种——鼠疫。现在正值春耕,一但瘟疫大范围扩散开来,会死很多人不说,今年也别想有什么好收成了。万一再影响到出征在外的赫月军,那曜阳国就能获得相当长的喘息时间了。

    要是能让姓昭的染上鼠疫的话?哈哈!

    这可是司伯嵩日夜期盼的事!

    只可惜……这件事也没能如他所愿。宫人们哪里敢告诉他,那瘟疫早就不再扩散,现在甚至都好得差不多了。

    当初司伯嵩提出求和,在日华郡的君臣四人就提防了一手他可能要有所动作。司伯嵩以前的封地紧邻南蛮,气候湿热,多蛇虫鼠蚁,所以他擅长用毒,手段也有些不干净。

    罗烨回国后,就一直紧密监视着国内各个郡县的情形。传染病甫一出现,她就立刻下令封锁了相关区域,并严查近期的通行人员。好在是春耕时节,大家都在地里忙活,人员流动性不大,扩散缓慢,病情很快就被按了下来。

    接着,乔尚回国,传染病确诊为鼠疫。只是鼠疫一般都在秋冬时节爆发,现在明显时节不对,便不排除人为投毒的可能。罗烨派人在发病区掘地三尺,挖出了几万只老鼠尸体,随着春季温度上升,尸体腐烂,污染了土地水源,才形成了瘟疫。

    “老鼠尸体的具体数量已经没法计算了,它们黏连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只能估算是在三万只上下。”乔尚的声音在被厚厚的面巾阻隔得有些模糊,“掩埋尸体的土地方圆十里都挖掘掉了,全部集中焚烧了一遍。百姓家中也每日都烧了艾草和苍术,饮水也由官府统一提供,煮沸后使用。”

    罗烨看着眼前的焦土,身上出了阵阵冷汗。三万只老鼠……司伯嵩这是搜集了多久才弄到这么多?又是什么时候埋在了赫月国?他怕是早就算好了时间,所以才提出求和,他是想让军队也回到国内,然后,只需等春日变暖,冰封的尸体开始腐烂……

    赫月国就能迎来灭顶之灾!

    好恶毒、好疯狂的手段!他难道不担心那瘟疫会蔓延到曜阳国吗?到那时曜阳的百姓也……想到这里,罗烨猛地回过神,感到一阵无力。是了,那个人的想法根本不能用常理来揣度,就算没有瘟疫,他本也不顾百姓的死活。

    他究竟是想成为什么样的王啊……

    “好在现在冰雪都融化了,可以日夜冲刷着被污染的河流水渠,想来要恢复纯净也用不了太久。”

    “我回去后就上奏大王,让张书秀安排赈灾事宜。”罗烨看着面前的溪流汩汩流动,谁能想到这肉眼看起来清澈的水里却藏着鼠疫余毒。

    “还不够啊……”她仰望着灰蓝色的天空,“若是能下一场雨就好了,一场痛痛快快的倾盆大雨,好将这天地间一切的混沌污浊,通通洗去……”

    ——————

    巨石浸了火油,裹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砸向坚固的城头,又被巨大的惯性带动顺着台阶滚滚而下,撞翻了许多惊慌赶来的军士。沉重的弩车轰隆隆地开过,一丈长的粗重弩箭嗖嗖地射出,厚重的城门成了靶子,在上面留下惊心动魄的疮痍。

    攻城持续了半个时辰,昭爔命人鸣金收兵,并下达了一条只有八个字的简洁命令:不可强攻,就地扎营。

    城头的火逐渐被扑灭,然后硝烟缓缓飘向了空中,将天空染成了深灰。泛金色的昊明城失去阳光,看起来像是蒙了一层沙土,灰突突的,了无生气。

    方才的攻城只是试探,昭爔没有用云梯和攻城擂木,也没有投入兵力。

    昊明城作为曜阳国的都城,国之心脏,昭爔曾亲自下令将这城墙加固到坚不可摧。当时的她想着,这样雄伟的城墙,再凶恶的敌人也挡得住。

    没想到如今被挡住的,竟是自己。

    “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昭爔自嘲苦笑,又被硝烟味儿呛得咳了几声,“某种意义上,我这也算作茧自缚吧。”

    裴翀目光里的担忧都快要溢出来了。他只知道她心口有郁病,却没想到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她咳嗽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瞬间,裴翀好似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裴奉。

    再这样咳下去……他很清楚结局会是什么。

    “回帐吧。”裴翀靠近她,看到了她嘴角的一丝血色,怔住了。

    “不,让我再多看看它……”昭爔怅然地仰望着昊明城,心情复杂到难以形容。

    她该记起哪段回忆才好呢?

    是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初到昊明的那天吧。十岁那年,带着疟疾的自己几乎是爬到了这里。恢弘的城池就像一只雄伟的巨兽,她蜷缩着瘦小的身体,远远地蹲在城门外,捂着绞痛的肚子,羡慕地看着进出城的人群。

    昭爔伸出手指指向一处:“十五年前,我就在那里。”

    张忠良看着昭爔入神的表情,也不禁回忆起了与她的初遇。

    那天他与母亲出城办事,傍晚回城时,看到有一个乞丐般的女孩缩在一旁,便叫母亲去看。张婶走上前,那女孩却惊慌得直往后退,三人隔着老远对话,他们才明白那女孩是害怕自己的病传染给别人。

    这么乱的世道,这样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子,如果放着不管,那她……张婶叹息了一声,动了恻隐之心,将昭爔带回了自己的家。

    她踏入昊明城中的那一刻,天边的晚霞垂落成祥云,自此她的命运、曜阳国的命运、天下的命运,全都将被改写……

    站在未来的角度回看过去,只觉得生命的长河在途中无数次改道,经历了无数次偶然,奇迹般走到了这里。若有某一处岔口行将踏错,就一定不会是如今的局面。那些该相遇的人不会相遇,那些苦乐悲喜,也通通都会变了味道。

    但仔细想来,就像一场战争的结局和双方战前的准备息息相关一样,那些生命里的重大转折,根据这个人的日常行为处事,其实都是必然。

    是司子瑜的仁德,成为了乱世的一道光,让昭爔的母亲决定选择逃难到曜阳国;是昭爔的坚韧和毅力,让她撑到了昊明城;是张婶的善良,是昭爔的知恩图报和实力,让她在演武台得以大放异彩;是司子瑜的勤政爱民,经常出宫巡视,让他亲眼见到了演武台上的昭爔。

    昭爔和司子瑜注定会相遇。

    昭爔眼中起了水雾,站在即将攻破的昊明城外,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思念她的先王。若司子瑜还在,若司伯嵩没有成为曜阳王,那她就可以长久地守护着曜阳国,而不必二度被逼着背井离乡,又以这样的身份再回到自己深爱的故土上。

    “如果时间能在先王还在世的时候就停止住该多好啊……”她目光失神,喃喃自语。

    这一刻她甚至起了逃避之心。她动摇了,她太累了,她不想再打下去了。这是她的家啊,她怎么可以率军攻打自己的家?

    可是理智又在时刻告诫自己:不,不是的……这已经不是你的家了。昭爔呀,自从司伯嵩将你弃在遥远的沙场,你在这世间便没有家了。

    -你要放弃了么?已经打到最后了,攻下昊明城,中原就再也不会掀起战火了。你不想为百姓带来和平了吗?

    -我想。可是,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以战止战,天下归一。你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昭爔心口一阵剧痛,她痛苦地呜咽了一声,紧闭双眼,轻轻拍了拍逾晖的脖颈:“好了,我们回大帐……我看够了。”

    裴翀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又看了看眼前的城池。他研究了昭爔十年,甚至经常把自己代入到她的角度去思考,他太了解她了,正因为了解,所以他此刻也被同样的情绪所笼罩。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那是铺天盖地的伤悲。

    裴翀回帐后快一个时辰,实在是按捺不住,抬腿向昭爔的大帐走去。守帐的执戟郎中连忙拦住了他。有昭爔的军令在先,即使裴翀同为主帅,他们也不敢放他进去。

    “裴帅稍待,我先禀告一声。”

    谁知帐内却没有回应。他们欲提高声音再禀告一次,却被裴翀制止了。他站在帐外,没有进入,只是轻轻掀起一角帐帘——

    昭爔怀里紧紧抱着凝岚,正倚在案边浅眠。军士的声音她没听到,睡得十分安稳,神态平和,唇角眉梢皆带了浅淡的笑意。

    她一定是做了一个有关司子瑜的梦。

    裴翀放下帐帘,心里发酸。他想起昭爔在裴府醉酒的那一次,她讲述自己的经历,每每提起司子瑜,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之后她抱着他,把他错认成了司子瑜,在他怀里哭得隐忍又心碎。

    他不知道昭爔是否意识到……那根本不仅仅是简单的君臣之情。

    在曜阳国生活的一十四年,是她生命里如太阳般灿烂的过往。

    她走不出来。

    她不愿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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