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憎会

    昊明城不可能靠强攻夺取,但是就连昭爔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来。本来当初修筑城池工事时,她就考虑到了所有可能性,杜绝了一切攻城手段。

    城墙巍然而厚重,一般的云梯、临车高度根本不够,但若加高云梯,稳定性就会差很多,在爬的过程中也会给对方更多的反击时间。投石硬弩之类也就能给墙体造成些损伤,却根本不能撼动分毫。

    能撑得起这样的城墙,说明地基也十分深厚。想从城外挖地洞进入的话,一两个密探似乎还有可能,千军万马根本想都别想。

    城门用精铁做了骨架,缝隙用铜汁浇筑,一旦关上,严丝合缝,只靠擂木是撞不开的。即便能撞开,还有两辆重达千钧的塞门刀车在后面等着。

    裴翀抓耳挠腮:“我不明白,当初曜阳国有你在,都城能有什么危险?你把昊明城弄得固若金汤到底有什么用啊?”

    昭爔耸了耸肩:“为了防你。”

    “防……防什么?防我?”裴翀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也担心自己有考虑不周的时候啊。万一你拖住我的同时又派军偷偷绕路去攻打昊明城呢?万一就有那么一次让你攻到了城下呢?万一……”

    “结果根本没有万一,你太高估我了。”裴翀挫败道。

    昭爔笑了笑:“说起来倒是有几条能通往城内的密道……”

    裴翀眼睛一亮。

    “但是我派人查看过了,已经被提前烧毁,坍塌了。”这在她的意料之中。

    裴翀看了她半晌,见她还算平静。如果不被自己的过去所扰自然是好,但她似乎对当前的困境也不是很着急,态度十分从容。一般来说她这样的表现若非是为了稳定军心,就是真的心中有数。

    “再等几天吧,虽然我们的军粮也有限,时间很宝贵,但更加耗不起的,是司伯嵩。他一定会做困兽之斗……如果不能赢,他会选择跟敌人同归于尽。”

    裴翀有些紧张,但考虑到双方人数差距,还是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实力悬殊,他要怎么才能做到同归于尽?”

    “我众敌寡?正相反。对于他想杀的人来说,城里的兵力应该是够的。”昭爔想到昭康的卦象,“他想要同归于尽的不是赫月军,是我。所以这个僵持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他一定会打开城门……为了杀我。”

    裴翀张了张嘴,他差点脱口而出叫昭爔干脆不要出面,既然知道了敌人的目的,为什么还要主动往刀口上撞?为什么不去规避危险呢?

    可他看着昭爔,他说不出。从作战上讲,正因为昭爔在这里,司伯嵩才会打开城门打破僵局,所以她不能回避,且作为主帅,她从来都是身先士卒,不畏死。

    而更重要的是,她也想直面司伯嵩,直面自己的仇恨、遗憾。只有杀了司伯嵩,才能与自己的过去好好告别,否则她会永远沉溺于昔日的荣耀与痛苦之中不能自拔。

    “终于要到决战了……”裴翀状似无意般碰了碰昭爔的手,见她没有闪躲,便大着胆子握了上去。

    他抬起头,对上了昭爔深邃的眼睛,然后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我会陪你到最后。”裴翀低语道,用如同发誓一般的声音。

    ——————

    后来,所有参与了昊明城决战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天烽烟四起金鸣铁啸,云层翻滚遮天蔽日。四十万人心皆惶惶,他们看到了战神昭爔在沙场上血战到几近殒命,他们耳膜里充斥着这世间一切之物所能发出的暴烈之声,宛若天地都在悲鸣!

    那天昭爔站在时代更迭的交点上,大火在她身边猛烈焚烧。

    那天鲜血染红了登山的长阶,没入漆黑冰冷的君王之墓里。

    ……

    赫月国内瘟疫在逐渐治愈的消息被秘密送到了昭爔手中。之前为了稳定军心,大军并不知道这件事,而现在既已治愈,也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公之于众。

    但这个消息还可以有另一个用途。

    昭爔用一张沉重的硬弓把帛书射到了城头上。

    不用再等了,司伯嵩。大势已去,你所有的恶毒都暴露了,你所有的算计都失败了,你处心积虑,你黔驴技穷,你我之间该做个了结了。

    昭爔轻轻抚摸过凝岚的剑身,抚摸过早已打磨得锋利无比的刃。将士们各自检查着手中的武器是否缺损,将军衣每一处口子都缝补好,将铁甲擦拭得锃亮。

    城外风起云涌,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着开战的号角声。

    然后,在赫月军围困昊明城的第七天上午,城门开了。

    赫月军全体都绷紧了神经,长盾手的盾牌落地,弓弩手立刻探出半个身子,弯弓如满月,锋利的箭头齐刷刷指向了从城门中走出的人!

    可第一个走出来的,竟然是个老妇人。接着,又有一些老弱妇孺战战兢兢地跟了出来。

    弓弩手的动作有些迟疑,他们面面相觑仍是不解,遂看向了指挥官。指挥官神情有些凝重,手中令旗不能挥下,遂求助般看向他的上级。就这样一级一级,大家用目光无言传递着各自的疑惑,终于他们在主帅的脸上看到了滔天的怒火!

    这一张张面孔,昭爔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卖糖葫芦的李婆婆、会用干草编蝈蝈的小冬、阴雨天左腿会疼的老王头、刺绣很厉害的阿枫姑娘……还有很多很多,她都认得。

    这些都是昊明城的百姓!

    “为何……”昭爔几乎说不出话,感觉喉咙里有点反酸。在攻至昊明之前,她探听到百姓们都在奔走出城,去别处寻求避身之处。昊明城只许出不许进,所有的空间都被腾出来做军队驻扎之用。

    本来她还是挺放心的,虽然还不确定曜阳军统帅是谁,但总归是自己在军中认识的人,至少对方不会将百姓牵连进战火之中。

    原来自己还是想错了……用百姓做挡箭牌,这样的人,除了司伯嵩还有第二个吗?!昭爔捂住嘴巴,强行压下了那股反胃的感觉。事到如今,他的手段仍然是脏得让她想吐!

    百姓们被曜阳军士用戟推着向前走,赫月军被迫向后退了二里,让对方的军队有能在城前铺展开的空间。

    随后一辆华丽的辇车辚辚驶出。御马六驾,圆盖方舆,车辕压轴,衡木压辕。衡木两端有铜矛,铜矛之下贝饰飘。

    司伯嵩端坐于辇车之上,身上穿着他登基那天穿的天子吉服,头上戴一顶天子冕冠,锦缎织就,纯金镶嵌,玛瑙点缀,垂坠的十二旒上贯着一百四十四颗纯正无暇的白玉珠。

    那藏在冕旒后面的苍老面容在看见昭爔的一瞬间,笑了。

    “姓昭的!别来无恙!”

    昭爔登时横眉立竖,瞳孔紧缩,身上细细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

    冷静啊,一定要冷静。昭爔强迫自己不要发抖。早就知道会见面的不是吗?早就做好这个准备了啊。只是没想到真正再见到那张脸,再听闻那个声音,自己还是会从心底里产生压抑不住的愤怒……

    甚至是恐惧。

    那些对他俯首称臣的日子、那些不堪的悲哀的过往,从记忆深处复活,就像再一次将她用锁链倒吊着没入廷尉府那池冰冷的腥水中。当众羞辱、棍棒加身、皮开肉绽,而她只能跪在那儿,再谦恭一点、再卑微一点,祈求用自己的痛、自己的血,去平息司伯嵩的怨,好为百姓从这喜怒无常的君主手里、从这坎坷的世道里,换一条平坦好走些的路。

    臣之侍君,如仰日月,昭爔几乎是以献祭自己的方式,来支撑这轮曜阳高悬于天。

    窒息的感觉蔓延至脖颈,昭爔感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喉咙喀喀作响,发出仿佛被粗砂磨砺过的声音:

    “……司伯嵩。”

    只是念出这个名字就令她痛苦,耳边登时响彻起七万人惨叫、惊慌、孱弱、绝望的声音,嘈杂着汇聚在一处,震耳欲聋地呼唤着她——上将军!

    替我们报仇啊,上将军……

    夹在两军之间的百姓们在哀哀哭泣。他们越哭,昭爔的心口就越疼,司伯嵩就越兴奋。

    他饶有兴致地观望着昭爔的脸色。他太清楚自己曾给她带来过多么巨大的阴影和痛楚,他太清楚要如何死死拿捏住她的命门。像这种忠正纯良之人,是最好对付的;像这种与这腌臜世道格格不入之人,这种散发着刺眼光芒之人……

    就不该存在于这世上!

    看啊,你那张脸扭曲得更厉害了!姓昭的,你愤怒吗?悲痛吗?感觉到无尽的屈辱吧!你一定是恨不得现在就杀了寡人吧!

    你不是总念叨着百姓百姓吗?来啊!这就是你口中的百姓!你来亲自杀了他们,踏过他们的尸体来诛杀寡人啊!

    来啊!让你的手上也沾染无辜者的鲜血!

    堕落吧!

    司伯嵩仰起头,长呼了一口浊气,感到心里翻涌着酣畅淋漓的快意。此刻再见到昭爔,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不在乎战争的胜负了,不在乎曜阳国的国运了,更不在乎天下人的存亡了。他彻彻底底地承认了自己的执念,他就是想让昭爔死!

    他余光看到昭爔已经拉满了长弓,而那弦上竟搭了三支箭,正直直地瞄准自己的额头、脖颈、前胸三大死穴。一声嗡鸣,离弦之箭转瞬即至,他却冷笑一声,纹丝不动。

    “铛!”

    一柄长剑出鞘,利索地阻隔了羽箭与司伯嵩的接触。金属箭尖碰撞在剑身上,力度之大震得持剑之人虎口一疼,登时就出了血。他立刻用另一只手辅助过来,堪堪握住了剑柄。

    昭爔的视线这才从司伯嵩转移到那执剑之人的脸上。

    而下一刻,她惊愕不已,手中的长弓“咚”地一声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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