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望

    千阳殿内扑出的热浪吹在昭爔身上,她脚步虚浮,趔趄了几步,侧靠在石柱上。

    司伯嵩死了……

    “哈哈……司伯嵩死了……他死了……”

    昭爔缓缓滑落坐到地上,表情不知道是笑还是哭。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都在疼,心口也疼得快要喘不过来气。这算什么,我做梦都想杀了他,现在得偿所愿,他死了,我不应该高兴吗?我应该很高兴很高兴才对。

    不止呢,高兴的事岂止这一件啊。

    爹爹娘亲,女儿做到了,披甲上阵,荡平中原,从此天下骨肉都不会再分离!

    两位老师,学生没有辜负您的教导!

    父亲,姐姐,还有我的将士们……我为你们报仇了,害你们的人,已经死了……

    还有,先王啊……

    “呜……”昭爔蜷起身子,疼得声音有些呜咽,“好开心啊,哈哈……呜……真的,很开心……”

    哈哈哈……哈哈……

    别骗人了……

    昭爔抱着膝盖,把脸深埋在手臂中,压抑着啜泣之声。哭了一会儿,她又挣扎起身,抽出凝岚,砍断了千阳殿两侧的连廊,以免大火蔓延,波及到其它宫殿。

    然后她唤来等候在台阶下的逾晖,载着她向后宫奔去。

    她突然想去看看后花园里那些花怎么样了。那些她征战天南海北时带回来的花种,被司子瑜精心饲养在园中。明明它们各自适合生长的环境和气候皆不同,可是在司子瑜手中,却奇迹般的,没有不能盛开的花。

    走过静悄悄的后宫游廊,见到后花园也有些惨淡。大旱一年有余,什么植物都足够枯萎殆尽,即使春天的冰雪能重新滋养大地,活过来的也只有坚韧的大树和顽强的野草罢了。曾经花团锦簇的景象不复存在,没有盛开的花,也没有枯萎的花,泥土翻裸在地上,满园皆空荡,什么都没有。

    昭爔眼神迷茫,她分明应该知道会是这样,寻常人家也会将枯萎的植物拔去,更何况是有专人管理的王宫花园呢?她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寻求什么。似乎此刻她急需抓住些精神慰藉,哪怕只有一簇花根残留,也能证明她与昊明宫,与曜阳国还有一丝关联……

    可是,却什么都没了。

    故国已非故国,故人皆成故人……

    暮色四合,铅灰色的昏暗一寸寸地笼罩了花园,也笼罩了昭爔的心。她环望四周,几乎要被这巨大的空旷与诡寂所吞没,她就像一抹孤魂,游荡在魂牵梦绕却早已面目全非的土地上,惨惨戚戚,呜呼哀哉!

    昭爔呆滞地站在天地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

    大牢里关押着八位大臣,有几个还是连家眷一起被关起来的。裴翀带人将他们放出来时,看着人数还真不少。

    他们起先见到赫月军,心里俱是一惊。有的人已经被关了数月,又在这大牢里根本感受不到时间流逝,没想到一转眼,已经到了昊阳城破之日。待到看见张忠良,他们才知道原来赫月军是来营救自己的,皆是既喜又悲,感慨万千。

    喜的是战争终于是结束了,可也悲痛曜阳终究是亡在了司伯嵩手里。

    其中一个大臣被折磨得非常凄惨,在浑身血污的掩盖下,都看不出他伤在了何处。一开始都没人注意到他,是他叫住了张忠良,才被认出他是原本负责王宫警卫的郎中令沈立诚。

    “沈兄怎会落得如此地步!”张忠良大惊,他按理说并不参与政事,应该得罪不到司伯嵩才是。

    “莫说了,不过是不肯交出职权,被奸人所害罢了。”沈立诚一瘸一拐走出牢门,在昏暗的火光下,张忠良才看见他的锁骨竟被穿了铁环。

    “张兄也知我们武人,总是容易被忌惮的。”他说得轻描淡写一般,眼睛却瞄向了张忠良腰间的剑,“张兄,可否借剑一用?”

    张忠良没想太多,还以为他是想用剑撬开那两个铁环,便赶紧先扶着他往外走:“你这伤在锁骨,不要自己拿剑乱弄,万一伤上加伤怎么办。先出去再说,我给你找军医来。”

    沈立诚就没再说什么了,跟着走到外面,与其他大臣会了面。突然,他一把甩开张忠良,似乎感受不到锁骨的剧痛一般,唰啦一把抽出后者腰间的剑,大吼一声:“姓冯的!”

    大臣里有一人惊惧回头,却不曾想下一刻就看见长剑刺穿自己的身体,破腹染血而出!

    “啊——”

    大臣们的家眷四下惊呼,赫月军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住了。沈立诚咬着牙,发狠地转动手中的剑柄,那冯姓大臣口中血如泉涌,不消须臾,便一命呜呼了。

    “沈……沈兄你……”

    沈立诚拔出长剑,神情悲痛:“此子权欲熏心啊!他欲夺我王宫警卫之权,竟将我一家老小尽数残害!我苟活至今,就是为杀此子替家人报仇!我虽不知他因何入狱……但老天有眼,让我今日就得报此仇,我无憾矣!”

    说着,他仰天长笑,一抬手,颈间一抹飞血,也随之去了。

    “沈兄!”张忠良扑了过去,可沈立诚下手太决绝,颈上伤口足有寸深,已经没了鼻息。

    大牢门口一时无人说话,火光跳跃着映照在这两具温热的尸体上,血泊蔓延出令人心里发慌的形状。裴翀眼皮乱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裴帅!裴帅!千阳殿起火了!”有人跑过来禀告道。

    裴翀脑子嗡地一声,夺门而出,看到已经入夜的天空下,北方的王宫方向被大火映照得通红。

    “为什么会起火?昭爔进殿去见司伯嵩,为什么千阳殿会起火!”他疯了般地推开人群,不管不顾地策马奔驰而去。

    他知道自己不好的预感从何而来了……

    当一个人失去了自己的全部亲人,失去家国,失去一切,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复仇和实现天下一统的夙愿,那么当仇人死去之后,当长久的夙愿实现之后呢?

    还会有什么支撑着那个人活下去?!

    为什么自己才意识到呢!

    昭爔……昭爔……你不能出事,我求你,千万不能出事!

    裴翀背后冷汗涔涔,马蹄铁在地面上甚至跑出了火花。他从未觉得世间有哪条道路是如此遥远,他恨不得此刻能生出双翅!

    终于,千阳殿出现在他面前。那大火吞噬着殿中每一寸空间,根本看不到殿内情形如何。裴翀感觉手脚都软了,脑子也不好使了,他抖着手解开披风,罩在头上,就要往火里冲。

    “等等!裴帅等等!”

    有一人骑马紧随而至,赶紧喊住失魂落魄的裴翀。他回头,原来是昭康。

    昭康三两步跑到殿前,气喘吁吁,伸手指向天空中藏在云层间隙里的一颗正在明灭闪烁的黯淡星辰,“那颗星……是武曲!姐姐……姐姐还活着!”

    这句话十分有力,裴翀顿时感觉三魂七魄都回归了体内:“她不在殿内……她不在大火里?!”

    “嗯!”昭康用力点了点头,接着哭道,“可是,怎么办,武曲看起来好像就要陨落了。姐姐她在哪啊?我们得赶紧找到她!”

    裴翀的心脏又在这句话中收紧。

    “呜……我以为,战争结束,那个死卦已经失效了……我以为转机已经出现了,可是,可是怎么会这样?呜呜……姐姐……”

    昭康不知所措,束手无策。她又没来过昊明宫,怎么会知道昭爔去了哪里呢!可现在根本来不及一处一处搜寻,必须立刻猜到她的所在,然后直奔而去才行!

    昭爔会去哪里……会去哪里……

    裴翀瞳孔一缩,猛地抬起头来。

    【先王说,在宫中登高远望之时,见爔山,如见昭卿。后来……先王的棺椁,也安葬在那里。】

    “爔山……是爔山!她要去见明德王!”

    裴翀三两步跳下台阶,飞跨上马:“小阿康,你去通知张忠良,让他一起前来,他应该知道明德王的陵墓在哪里!我先走一步!”

    马蹄飞驰,将裴翀身上的伤口震裂开来,他却仿若浑然不觉。疼吗?这有昭爔感受到的千万分之一疼吗?

    他几乎想用这疼痛来惩罚自己。她让我离开去大牢,我便去了?我不该离开的,我应该一直守在千阳殿前,好能在大殿起火的那一刻,接住坠往深渊的她。

    可她不该骗我,她说过杀了司伯嵩就会来找我。

    不,是我错了,我不该没能看出她的谎言。又或者,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司伯嵩死后,她不但会没有一丝一毫复仇的快感,反而会失去支撑她活下去的全部信念!

    裴翀狠狠抹掉眼泪。

    今天的决战,于天下而言自然是好的,在未来和平的世道下,一切美好都会重新拥有。

    但于昭爔个人而言,一切美好都不复存在。她爱的人们不在了,曜阳国不在了,千阳殿不在了。就连司伯嵩,哪怕是她的仇人,但也是她在曜阳国最后一位故人,也死在了大火中。那些阳光灿烂的过往,永远只能存在于她的记忆里了。

    如果要孤独地抱着这份记忆活下去,定然会比死还痛苦万分!

    老天啊!你还要残忍到什么时候!你还要折磨她到什么时候!

    面前是昊明城的西城门,赫然被打开了一条缝隙。裴翀知道自己猜对了,一抖马缰,马儿灵巧钻过那缝隙,向着西方的爔山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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