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

    三月十五,来自天玥城的新的政令传递到了昊明城。岳双乾派了五十位经验老成的官员来帮助原曜阳国整理政务,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朝臣们多番商议后的重大决策——

    迁都,至昊明。

    天玥城的地理位置在七国争霸的时候还算优越,但如今天下一统,放眼整个中原,这位置就太偏西隅,显得有些闭塞了。

    而昊明城则不一样。曜阳国本就占据中原沃土,昊明城更是被建于靠近中心的地带,哪怕已经临近敌国,可历代曜阳王一丝一毫也不退让,誓死守卫疆土,毫不畏惧向天下展示自己的野心。何况后来昭爔又加固过昊明城的城池工事,放眼天下,也无能出其右者。

    “昊明城……这就是昊明城!”一位年轻男子跳下马车,激动地欢呼,“好宏伟,好气魄!我好喜欢!”

    裴翀简直手忙脚乱,看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大王,您怎么只带这么点儿人就过来了?”

    按说迁都这样大动干戈的事,怎么也要数月才能准备完成,君王更应该在万事俱备之后,定下吉日,祭拜过祖宗先人,正式让军队护送仪仗而来。现在可好,岳双乾只带了十几个人不顾路上危险就先跑来了,害得裴翀心惊肉跳。

    “我担心昭爔嘛,你们传来的军报说她命悬一线,生死不明,我寝食难安啊!”岳双乾焦急地攀住裴翀,“所以她到底怎么样了?乔尚可有治好她?”

    “大王放心,虽然当时情况凶险,万幸现在她已无碍,前日已经醒来了。”裴翀拱手相邀,“大王请随臣来。”

    岳双乾三两步跑上城楼,见到正倚榻看书的昭爔,大喜过望:“昭爔!”

    “大王?!”昭爔大吃一惊,连忙放下书简就要起身,“臣拜……”

    “等等等等,”岳双乾连忙按住她,心疼道,“你有伤在身,别拘礼啦!”他左右看看,发现了席子,一把拽过来坐在了她身边,这才放心一笑,“还是得亲眼看到你安然无恙我才安心!”

    这个距离,昭爔看得出岳双乾兴奋之下的疲劳。想来近期政务繁忙,他是点灯熬油地处理完毕后,又马不停蹄地奔来了昊明城。他会变得愈加成熟稳重,勤政爱民,现在想来,若能看看他治理下的盛世是何模样,也真的挺让人期待的。

    “你何故这样看着我?”岳双乾好奇地问。

    “没事,臣只是突然有感。”昭爔笑得温和,“感觉活着真好。”

    裴翀悄悄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

    “这话说的,活着当然好了!”岳双乾粲然一笑,“我这才刚刚踏到东边的土地上,还没有好好游历过这大好河山呢!对了,昭爔,我今年二十了!等千阳殿重新修复好了,迁都过来,我就要举办加冠礼了!”

    “啊,这可真的要恭喜大王。”昭爔莫名有种看自家子弟长大成人的欣慰感,“不过……千阳殿已经彻底烧毁,就算重建,也不是曾经的样子了,不如就换个名字吧。”

    “言之有理。”岳双乾点点头,“可是叫什么好呢……既然是你提议换名,那新名字也由你起,如何?”

    昭爔卷起手中书简,思索片刻:“太平来之不易,像今日这样的安宁平和的日子若能长久地持续下去就好了。”她倾听着城楼下面百姓们的欢声笑语,目光平静地遥望着晴朗的碧空,“就叫……永安殿吧。”

    “永安殿,永安……”岳双乾仔细咀嚼着这两个字,虽然简单,但是却包含着饱经战火之人对太平之日的向往、珍惜和沉甸甸的祝福。

    “好!就叫永安殿!”

    敲定了新殿的名字,岳双乾更加壮志凌云:“昭卿、裴卿此次征战辛苦,你二人皆是我赫月新朝的开国功臣!你们的功绩会被载入史册,名垂青史!对了,昭爔啊,我这有一份……”

    岳双乾的话戛然而止,他分明正激动于昭爔和裴翀的战功,但他却清楚地看到昭爔的身体瑟缩了一下,甚至从她眼中分明溢出了一些……惧意。

    “昭爔,你这是……”岳双乾有点担心她,“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嗯……本来是想养好伤后亲自奏表的,但您既然提前来了,臣索性就提前说了吧。”昭爔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大王可知,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她拱起手:“大王,臣请辞官,解甲归田。还望大王成全。”

    裴翀刚才就提心吊胆,现在昭爔说出口来,他心都凉了一片。

    她前两日已经向自己表明了这个想法。他虽知道她早已厌倦战争,可也实在不能接受她竟然想要辞官,就先搪塞她把伤养好再说。可现在她竟然在君王面前请奏……难道她就当真如此去意已决?!

    他目光几乎是哀求着望向岳双乾——大王啊,您可千万不要答应她!

    “你在说什么胡话啊?你才二十多岁,何必着急解甲归田?”岳双乾轻蹙眉头,“你此番征战九死一生,助我赫月一统天下,立下丰功!而新朝即将迁都,一切才要刚刚开始,你这开国功臣却要走,这像什么话!”

    “正是因为天下已经一统,臣也无需再度征战。臣本就厌倦战争,余生只愿归于乡野。”昭爔勉强笑了笑,“没关系的大王,只要您励精图治,造福万民,那么臣无论在朝在野,都能沐浴到您的恩泽,这是一样的。”

    “一样?这怎么能一样?!”岳双乾气得站起身来,绞尽脑汁反驳着她说的话,“好好好,那你既然说一样,留在朝中不也一样?如果无需征战就要辞官,难道我要将这满朝的武将都遣散了去?!”

    “这……”昭爔语塞,竟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岳双乾见她神色有闪躲,不由得逼问道:“昭爔啊,你是没说实话,还是没说完全部的实话?!”

    昭爔有些吃惊。眼前的岳双乾已经和她初次见到之时大不一样了,他也同样在这一年里经历了太多,世间之事的变化也在催促着他的成长。其实当初的御史勾结案就已经能看出他的霹雳手段,如今不过是将天真与柔软内敛于心,将那份天子气魄更加显现了出来。

    他已是当之无愧的九五至尊。

    岳双乾威压尤甚,昭爔最终叹了口气,不得不退让了一步:“臣说的就是实话,臣是真的倦了。可若大王实在不想放臣走……就给臣一个没什么实权的闲职也好。”

    裴翀紧张得快要忘记呼吸,他分明看见岳双乾的脸色变了又变。岳双乾虽然一直以来性格比较随性、大大咧咧,但其实他是一个非常聪明、敏锐而认真的人。而昭爔醉心于武学,从来都无暇关注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和众臣的玲珑心肠。

    换言之,岳双乾知道昭爔在顾虑什么,但昭爔不会察言观色,注意不到岳双乾其实已经生气了。

    “你在担心你会功高盖主?”

    昭爔身子一震,似是想起了不好的事,无意识地蜷缩起了身体。

    “你想辞官,或者接受无实权的闲职,就是怕我有朝一日忌惮你的战功?”岳双乾一看她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中了,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真是——”

    裴翀一个跨步滑跪过去:“大王息怒!昭爔有伤在身,虚弱之人就是容易胡思乱想,她现在说的话不作数的!”

    “裴翀!她竟然觉得我会忌惮她!陷害她!”岳双乾连生气带委屈,就像跟家中兄长告状的孩子一样,急得原地跺脚,“我哪里做得不好了?她竟然觉得我有朝一日会像那个司伯嵩那样对待她!她竟然把我跟司伯嵩相提并论!”

    “不是的啊大王,她不是那个意思!”裴翀也跟着着急,一手拦着岳双乾,一手朝昭爔拼命挥舞,“你倒是解释一句啊!”

    昭爔被这阵仗弄得瞠目结舌,什么担忧害怕,早抛到九霄云外了。她连忙坐直身体要下榻,岳双乾却瞪大眼睛指着她:“不许动!你身上有伤不许动!”

    昭爔:“……”

    “我可以向天地立誓!此生定会励精图治,死而后已,做一个空前绝后的盛世明君!”岳双乾深呼吸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一物扔给昭爔,“我们各退一步吧,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就打开它看看。距离迁都还有数月的时间,你好好想想,我会等你的答复。”

    他转头朝屋外走去,阻止了要跟上来的裴翀:“……我要独自在城里逛逛。”

    “大、大王慢走……”昭爔终于憋出一句话,不过岳双乾已经蹬蹬蹬地跑远了,哪里还听得见。她有点尴尬地搓了搓手,拿起他刚刚扔过来的东西。

    是一封王诏。

    “大王差点被你气哭了。”裴翀坐在门槛上,心情也有些沉重,“之后你养好伤,要记得向他道歉。”

    “可我哪里能把大王和司伯嵩相比较,你知道我的,我只是……”昭爔咬了咬嘴唇,“我只是怕人心易变,更何况……他是天子,天威难测。”

    她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想重蹈覆辙。”

    那样卑微的、暗无天日的经历,她不想再来一次了。就像是曾被蛇咬过的人,之后看到绳索都会害怕,她没死在司伯嵩手里是运气使然,好不容易从荆棘泥沼中爬出来,去了一身皮、半条命,她只想永远离开那里,离得越远越好。

    朝堂是深不见底的旋涡,权力是勾人欲望的毒药。她出身草芥,却位极人臣,享受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手握着最高军权十几年,荣华富贵也好,功名利禄也罢,人们在世间所追求的一切,她都得到过了,她知足了。

    裴翀心中涌起阵阵无力感:“你说人心易变……那你也会变吗?如果你继续手握重兵,难道有一天会起反心吗?”

    昭爔回过神来:“当然不会!大王勤政爱民,百姓安居乐业,我为何要反?”

    “那你又为何顾虑大王会忌惮于你呢?”

    “那不一样,自古忠臣多如繁星,可君王……”昭爔目光黯淡,“君王是不能容忍有功之臣的,尤其是武将。这是他们世世代代的心结。”

    “当真?明德王也是如此吗?”

    昭爔呼吸一滞,心口涌上难以名状的酸涩。明德王司子瑜,她的先王,是她一生中遇到的最灿如天神之人,他品性高洁如明月,心中没有半分污浊。

    如果是他,当然不是如此。

    裴翀叹息一声:“大王方才立誓,就是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做明君,你为何要反?你不反,他又为何要忌惮于你?提及功臣与君王,你为何想到的是你与司伯嵩,而非你与明德王?你这样想,就是在无形之中把大王和司伯嵩相提并论,大王之所以生气,就是因为这个。”

    昭爔陷入沉思。裴翀知道她是能听进去劝的,只是她创伤太深,还需要时间来慢慢将其抚平。在这场战争中,岳双乾敢直接给她主帅军权,派她率军出征曜阳,这是何等的信任,她终究会明白的。

    唉……只是自己的心意,又如何能让她明白呢?

    裴翀怅然望向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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