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

    城门口的布告上宣布了几件要事。先是说了永安殿建成、迁都完毕、登基大典的日期,接着,岳双乾将会在登基大典正式称帝,创建了年号“启明”,今年便是启明元年了。

    后面便是对百姓的安抚和对未来的祝愿,但比较耐人寻味的是末尾的一句:大典之时,望百官来朝。

    这么重要的典礼,不参与根本就是损失,没有哪个官员会缺席的。除非是某个心思已经快要不在朝堂的家伙……

    这根本就是说给昭爔听的。岳双乾不知道她会身在何处,所以就用这样的方式来让她看到自己的期盼和等待。见字如面,昭爔仿佛听到了他在无声地呼唤: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朝阳从城东的墙头爬出来,万物在新的一天中苏醒。她久久伫立在暖阳中,在一片祥和的氛围里,她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枚竹筒,决定将里面的那封王诏打开看看……

    ——————

    回到酒肆,裴翀正蹲在地上和黄驹、桂香整理包裹,准备去登山。他们两口子热情,充当了向导,一定要带昭爔和裴翀去当地的著名景观采云山逛一圈。

    辰时初刻出北门,行至巳时末,便到了采云山脚下。据说此山高度超过了三百丈,近看更是钟灵毓秀,重峦叠嶂,山顶隐没在遥不可及的云层里,雾气缭绕,神秘莫测。

    三位将军加上一位当地女子,谁的脚程都不慢,一个多时辰,四人便爬到了半山腰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这里修建了亭台,以供上山采摘打猎的本地人或是游人歇脚使用。从亭中望去,满目青翠,无论是山谷还是山脊,又或者是远方无边无际的大海,都看得真切。

    “这里真是观察瞭望的好地方,选择在这里修建亭子的人,多少是有些军事天赋的。”昭爔赞叹不已。

    “的确,我当初站在这里也有这样的感觉,真的很适合刺探敌情!”黄驹当斥候时留下的职业病犯了,凑过来伸出手遥指,“比如敌军来袭,他们一会选择这条隐蔽的山谷行军,但是呢在这里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要伏击他们的话,可以在那边……”昭爔指着一处好似葫芦形状的通道,“设下埋伏。因为中间狭窄,对面的宽敞处就成了对方的盲区。或者把那里的……”她又指向另外一处,“山石炸掉,阻塞通道,瓮中捉鳖。”

    裴翀无奈提醒道:“我们是来看风景的,不是来探查地形的。”

    桂香倒是笑得开心:“可我觉得大黄认真研究军事的样子最帅了。”

    黄驹闻言立刻受到极大鼓舞:“上将军,我觉得敌军还可能会选择走那边的溪水流经之处!这样行踪会被溪水冲刷掉,不易留下痕迹!”

    昭爔笑着点头:“不错。”

    桂香欢呼了一声:“大黄真棒!”

    夫妇二人笑闹在一起,看得裴翀心里空落。这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他知道自己生出了艳羡之情,对昭爔求之不得的痛楚蛰得他如鲠在喉。

    于是他急匆匆地打开包裹,翻出了装酒的牛皮水袋,仰头闷了一口,却不小心呛到了,咳嗽不止。黄驹说采云山高处风寒,所以带的酒偏偏还是最烈的烧刀子……裴翀被辣得难受极了,咳得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好难受,真的好难受……裴翀紧紧抓着胸口处的衣服,咳到窒息。可这窒息感不仅仅来自于呛了酒,更是来自对昭爔将离的恐惧。他已经知道登基大典近在眼前,而且他对于昭爔的决定也有了隐隐的预感。

    这一路以来,他分明时刻都在告诫着自己,要珍惜这段时光,要记住每一次拥抱亲吻,要在昭爔离开的时候,可以面带微笑地目送她的背影远行。可现在时限将至,他才明白,他根本做不到那样淡然地告别,他根本放不开她的手!

    只求她能好好活着?错!

    能与她相爱一场他便知足?大错!

    这段回忆足以支撑他度过余生?大错特错!

    生离和死别根本就没有区别!

    时至今日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借着这次呛酒咳嗽,把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眼泪全都释放了出来。他和普通人没有两样啊,他得承认他就是贪婪,曾经想要杀了昭爔赢过昭爔,后来想要和昭爔并肩作战,想要昭爔大仇得报,想要昭爔活下去,想要昭爔醒过来,想要昭爔——

    对,他想要昭爔!她占据了他的整个生命,凭什么就想一走了之?他就是想要昭爔的全部,想要昭爔的一生!

    昭爔!昭爔!昭爔——

    一双手抱住了又咳又哭的裴翀,轻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昭爔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更伤心了,不管不顾地抱紧她:“你别走,我不想你走,你别走好不好?”

    昭爔愣了愣:“好好地,怎么说起这个了?”

    裴翀再也忍耐不住,痛哭失声:“你若执意要走,我就跟你一起!战场上的生死都走过来了,没道理要在和平的时候分开!我跟你走!”

    他抱她抱得好紧,曾经在战场为敌时他的力气也不曾这么大过。昭爔也不挣脱,只问道:“你我都走了,武将之首的位置怎么办?”

    “云燕、张忠良,还有你姐姐,三个还顶不了我一个么?”

    “哪有三个人共享一个职位的,大王他也……”

    “我顾不得了!顾不得了……”裴翀打断昭爔,猛地抬起头,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我要跟你私奔!”

    “咳——”

    这次换昭爔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笑得喘不过气。黄驹和桂香依偎在一起像鹌鹑一样缩在一边,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一个哭一个笑的、诡异的两人。

    “游历了这段时日,我确实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当每一处山水在我眼中不再是作战地形,而仅仅就只是山水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样的景色有多美。”昭爔笑过之后,神色认真起来,“我是真心实意,爱着这片大地的。所以裴翀,我决定了……”

    裴翀的泪痕风干在山风中。他感觉耳朵被风吹得嗡嗡作响,让他几乎听不清昭爔的话。他木然地吞了吞口水,刚才那口烧刀子好像并没有让他感到温暖,不然为什么他的手脚正在逐渐变凉呢?

    他浑身发抖,魂不守舍地又问了一遍:“你、你说……什么?”

    昭爔就又说了一次。这次树静风止,她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了他的耳中:“我说——”

    ——————

    五月初五,莺歌燕舞。

    今日是举国欢庆的日子,岳双乾的加冠礼和登基大典将一起举办,正式开始使用年号“启明”,以开启光明之意,宣告战乱结束,四海一统,太平到来。

    太卜占卜出来的吉时是午时,是一日之中阳气最为充盈的时刻。幸运的是,今日晴朗,万里无云,阳光暖而不晒,喜鹊飞上枝头,从种种现象上来看都是大吉之兆。所有人都大为畅快,乐陶陶兮似醉,心飘飘兮欲仙。

    岳双乾站在寝殿里,宫人们忙着为他穿戴隆重繁琐的衣饰,他随意动弹不得,但神色却焦躁不已:“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王稍安勿躁,才刚到下巳时。虽然今日是大日子,但您不用紧张,一切照流程来就好。”范公公好言安慰,又为他整理着拖尾的衣摆。

    “下巳时,已是下巳时了?!”岳双乾更焦躁了,“只剩半个时辰了,还没有昭爔的消息吗?她还没回来吗?”

    “这……”范公公轻叹一声,“昊明城外通向各个城池的驿站共有八个,若昭帅归来,无论如何总该有哪个驿站得到消息了才是。可此时都还没有消息,恐怕……”

    “恐怕是路上耽搁了!一定是路上耽搁了!”岳双乾按住宫人的手暂停穿戴,有些可怜地问道,“大典还能改日子吗……或者,改时辰也行……”

    范公公噎了一噎:“大王说笑了。”

    岳双乾的目光黯淡下来。是啊,说笑了……他明知道不可能更改的。时间改不了,心愿和志向也改不了。昭爔她早已厌倦战争,又被君王深深伤害过,而她的愿望从很早以前就是天下太平,现在心愿既成,她怎么可能还能志在朝野?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想起昭爔曾经的话,岳双乾感到心中冰凉一片。他不懂什么天道,他只知道自己此生都绝不会忌惮昭爔丝毫。当初两国对峙势同水火,他敢直接把一半的军权分给昭爔,又敢将国库存粮尽数拿出救济曜阳百姓,就已经表示出自己对她莫大的信任。

    她手中攥着几十万的兵力,若想反水,赫月的覆灭便只在顷刻之间。可她还是选择把她所爱的百姓,所爱的天下交到自己手中,难道不也是信任于自己吗?

    她信我能治理好天下,却不信我会从始至终善待于她?

    ……

    永安殿重建得和从前的千阳殿别无二致,这还是岳双乾特意吩咐的,就是为了日后昭爔站在殿上可以不会觉得陌生。赫月取缔曜阳是不得已也是必然,但他还是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为她留下一些宝贵的回忆。

    可是……这永安殿还尚不完整。

    岳双乾端坐在王座上,望向空悬的武将首位。虽然此刻文武百官站满了大殿,却还称不上是“满堂”或“齐聚”,不过两处三尺见方的空位,竟让整个殿内都显得空旷了起来。

    纵使昭爔不回,裴翀也总该回来的吧?岳双乾脑袋里乱糟糟的。总不能两人一并远走高飞吧?真要是那样,我就发兵,说什么也要抓一个回来。反正一个被抓回来,另一个担心对方的安危也八成会跟回来。

    可是那两人精通兵法,能不能抓到还真未可知啊……

    咦?不能吗?不是说寡不敌众来着?

    可是昭爔又很擅长以少胜多啊,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他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午时到了。

    礼官款款向前高唱道:“吉时已到!请大王行加冠礼!祭拜天地神明先祖!”

    岳双乾一下子慌了起来:“等等……这不是刚刚午时吗?又没说要午时几刻,再等等吧?”

    “大王,加冠礼和登基大典的所有流程都要在午时内完成才行。”范公公小声提醒道,“事关国运,可耽误不得啊!”

    国运,靠的是明君运筹与良臣辅佐,与这时辰又能有几分关系?若昭爔与裴翀归来,便是夜半也是吉时;若他们不归,朝臣缺位,才是真正会影响国运的事啊!

    岳双乾苦笑着站起身。虽说如此,他却也不得不遵从。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典礼,更是属于全国百姓的典礼,他不可能私自破坏了流程,令朝野上下恐慌。

    “击鼓奏乐——”

    鼓声击打在岳双乾心里,将他的心一下一下击沉。庄严肃穆的编钟令他悲戚,正声雅音的丝竹令他意乱。从此,他就要为一国之表率,可也同时失信于一位股肱之臣。即便典礼再完美又如何?他心中的缺憾又该如何被填补呢?

    “嗵!”

    突如其来地,鼓声戛然而止,击鼓之人看着面前碎裂的鼓面不知所措,在众目睽睽之下惊恐地跪倒:“小……小人不知……小人不是有意的!”他吓得浑身都瘫软了,扰乱这么重要的仪式,怕是十条命都不够杀的。

    有人上前查看了鼓面,进殿回禀道:“鼓面被火燎过,变薄了许多,可能是当初千阳殿的大火所致。”

    “怎么之前不仔细检查一番?这样的鼓竟然还能拿到大典上使用?”掌管宗庙礼仪的奉常不悦,“把他和负责典乐的人一块绑了送到廷尉府!”

    “好了,一面鼓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现在去换也不会耽误时辰,何必要在大典上动刑呢!”岳双乾开口制止道,“在战乱时代,突发事件不胜枚举,不也都一件件解决了吗?有刻薄寡恩的曜厉王司伯嵩为先例,诸位的心胸还是该更宽广点为好。”

    “……是,臣明白了。”奉常有些愧疚,赶紧让人退下,随即拱手道,“大王请稍待,臣亲自再去取一面鼓来!”

    只是没想到,他才刚走出大殿,竟意外听到不知何处鼓声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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