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这一通鼓声铿锵有力,忽远似近,穿透力极强,和普通的鼓声音色旋律皆不同,昂扬激进,让人一听闻就热血沸腾,心中顿生澎湃之意,不由得想要慷慨而歌。

    “是何人击鼓?”奉常惊奇不已,一回头却发现武将们个个神色激动,伸长了脖子向外看,早就没了队形。

    “这是军中的鼓乐,是军中牛皮大鼓的声音!”

    “军中……军中?!”岳双乾眼中倏地凝聚了光亮,他焦急地跑下王座,三步并作两步奔出殿外,遥遥向远看去——

    广场的仪仗队伍分列两侧,在那中间的通道上,裴翀推着一辆木车缓缓走来。木车上架着一面厚重的大鼓,昭爔站在车上,手中鼓槌翻飞,奏出紧密高昂的鼓声。

    “昭爔?是昭爔吗?是昭爔回来了对不对!”岳双乾看不清,提起衣摆,就要跑下长阶去。

    范公公赶忙一把薅住他:“大王,鞋!穿鞋!”

    岳双乾急匆匆蹬上鞋,范公公手忙脚乱地帮他提起长长的拖尾,饶是如此,他还是在跑下长阶的时候踩了两三下前摆,好悬就要直接滚下去了。

    “你倒是快点推啊,怎么能让大王下来迎接我们呢?”在鼓声间隙,昭爔忙不迭地催促着裴翀。

    “很重啊好不好!要不你来推一下试试?”裴翀咬牙切齿,宽大的朝服袖子下,他手臂肌肉高高隆起,“这玩意儿……平常都是四个人一起推的!”

    “堂堂主帅,这点小事就别抱怨了。”昭爔心情舒畅,鼓点也就跟着畅快起来。

    是,这当然不是抱怨,从昭爔在采云山说出那句话开始,他裴翀此生,就再没有需要抱怨的事了。裴翀仰起头看向她,手中的木车哪里还有重量,不如说,他现在怕是就要生出双翅飞起来了……

    昭爔那时,说她是真心实意爱着这片大地的,裴翀还以为她终于是要离开朝堂了。可她下一句话却令他猝不及防:“所以裴翀,我决定了……留下来,继续做大王的左膀右臂,守卫这片大好河山。”

    裴翀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击晕,血液直冲脑门,反倒是让他手脚冰凉了。他激动得浑身发抖,生怕这是在做梦,所以连忙要再确认一遍:“你、你说……什么?”

    他从未见过昭爔笑得那么好看。她简直是开怀大笑,笑得如释重负,笑得痛痛快快:“我说——我要留下来!留在朝堂!留在你身边!”

    留在你身边——

    她声音清澈洪亮,回声响彻山间,惊起林中飞鸟四散盘旋。裴翀疯狂地紧抱住大笑的昭爔,两人就这样一起扑倒在地,于辽阔的天地间相拥。昭爔仰躺在地,惊讶地看到天空中已经有大雁在成队北归。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其野……”她侧过头,看向黄驹和桂香,“虽然还想和二位多叙叙旧,但大典在即,今日晚些时候,我们就该起身回都城了。”

    桂香笑着托腮看向昭爔:“上将军,您知道吗?大雁是极其忠贞的鸟儿,结成伴侣就永远不会背叛对方。就算是一方离世,另一方也不会再找伴侣,而是会郁郁寡欢,最后也随之而去。”

    “倒是和昭爔有点像。”裴翀嘀咕了一句。

    昭爔知道他指的是决战之后她要自绝于司子瑜墓前的事。时至今日,那些曾经以为永远也走不出的泥沼,她走出来了,曾以为永远也翻不过的天堑,也翻过来了。这一路帮她的人很多,但其中最最重要的,就是裴翀。

    “你既如此说了,我以后的夫婿定然也要像大雁一样才行。”昭爔目光转向他。

    裴翀紧张又期待地看向她的眼睛。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到她的呼吸都能吹颤他的睫毛。就在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中,昭爔笑得眉眼弯弯:

    “裴翀,我们成婚吧。”

    ……

    “昭爔!裴翀!真的是你们,真的是你们回来了!”岳双乾在看清的同时,刹那间就染上了哭腔。

    “臣拜见大王!”

    两人双双下拜,岳双乾一把提起,张开双臂大力揽住了两人,语气半是欣喜若狂,半是嗔怪抱怨:“太迟了!太迟了!我还以为你们不回来了!”

    “大王恕罪,得知大典日期时,臣正在辽东郡,路途遥远,这几日星夜兼程赶回,连驿站都未曾留宿。”昭爔额头上流下汗水,“好在终于还是赶上了。”

    “难怪驿站没有你们的消息。”岳双乾忙松开昭爔,让她擦汗,顺便为她整理了一下官帽和绶带,“几时进的城?”

    “大约是下巳时?”裴翀也伸手理了理她的衣领,“赶路时衣着穿得随意,但想到要来大典,总归还是要换朝服过来,就稍微耽搁了一会儿,还望大王恕罪。”

    “这有什么!能回来就好,能来就好!大典这才刚开始呢!”岳双乾用力拉住两人的手,生怕他们再跑了似的,急切地往长阶走去。

    “来的时候听见鼓声骤停,想必是鼓坏了,正好外面禁卫军那里还有一面,臣就顺便拿过来了。”昭爔跟在岳双乾身后走上长阶。怪不得他曾经的志愿是参军,手劲儿还挺大。昭爔被他握着的手腕有些刺痛,但她毫不在意,反有些安心。

    “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再也不走了?”岳双乾又握得用力两分。

    “不走了。”昭爔笑意盈盈,“臣此生将尽心竭力辅佐大王,死而后已。”

    “你终于肯相信我了?再也不说什么功遂身退之类的话了?”他又迫切追问道。

    她回答得情深义重:“愿日后能与大王推心置腹,坦诚相待。”

    “你可不能反悔!”

    她言同起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好!好!好!”岳双乾仰天大笑,眼中蓄泪,“此时此刻!才终于是百官齐聚了!这才是完整的大典啊,这才是完整的赫月国!”

    进殿前,昭爔最后回头看了看三段长阶之间的两处平台,那是她曾经受辱的地方。不过……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那些悲痛愤怒的、麻木绝望的我啊,不要怕,在不久后的将来,就会有人捧着自己炽热的心,来到你的身边。

    那是你意想不到的人,你不要辜负他们。

    清风拂过,昭爔惊讶地看见司子瑜出现在那平台上。他拢着衣袖,嘴角含笑,轻轻向昭爔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转过头去。

    下一刻,裴翀和岳双乾分别抓住她一只手:“看什么呢?进殿呀!”

    “没事……”

    阳光晃得昭爔眼中含泪,她轻笑着转过头来,感觉背后被谁轻推了一把,便踏入了永安殿中。

    ——————

    加冠礼由宗室族长操持,礼官在旁唱和。岳双乾跪得笔直,微微颔首让长辈为自己加冠。

    礼官声音雅正:“首加淄布冠,勤奋上进,不忘本初!”

    布冠戴在岳双乾的发髻上,看起来质朴而洒脱。昭爔想到与他的初见,那时自己还很吃惊于他的天真和年轻。可是,偏就是那一片毫不遮掩的赤忱与坦诚折服了她,让她心甘情愿地接过独属于赫月的玄色战袍。

    “次加皮弁,勇于军事,为国效力!”

    皮弁坚硬而精致,质地像军士们用的甲。昭爔想起岳双乾也有一套甲胄,他来日华郡那次,她带他阅军时他穿上了。那时的岳双乾已然成熟了许多,但披甲时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就像是愿望用另一种方式到了满足一般。

    “再加爵弁,勿忘祖宗,四时祭祀!”

    戴上爵弁的岳双乾气质陡然沉静,如同阅尽千帆。一统天下是何等的功绩,又是何等的责任,他既取缔那些无能的、昏庸的、残暴的王,成为所有百姓的新君,从此他要治理的就不仅仅是赫月这一处西隅,而更是背负了整个天下!

    他拜完母亲,又一一向宗室众人行过礼,老族长慈爱地理了理他的两鬓:“天子元子,与士无异,冠而字之,成人之道。望大王正君臣,兴社稷,亲子弟,守孝悌。”

    岳双乾拱手:“晚辈谨记。”

    “礼成——”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再称他为大王。马上就要进行登基大典,之后,就该改口称“陛下”了。只不过“王”这个称呼暂时还不会消失,而是由自己继承下来。

    昭爔怀中的王诏和体温一样温热。

    ——她会成为赫月国唯一的诸侯王。

    “登基大典,始——祭拜天地——”

    群臣随着岳双乾一起跪了下去,这段祭祀时间会稍微长一些,鼎中燎祭的肉香扑鼻,昭爔吞了吞口水,才记起来今天忙于赶路还没吃过东西。

    “饿了?”裴翀小声询问,“要不要待会儿给你偷一点儿吃?”

    昭爔差点被他气笑了:“又不是不能忍,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裴翀不以为然:“场合怎么了,之前大王上朝的时候还偷吃呢。”

    昭爔恍然,是啊,那是她和岳双乾初次相见的时候,他飞快从袖子里掏出酱肉塞进嘴里,震撼得她瞠目结舌。

    “说起来,大王给你的王诏上写了什么?你会回心转意,也和那个有关系吗?”

    “有。”昭爔掏出王诏递给裴翀,“你看看吧。”

    裴翀接过来展开——

    [诏曰:上将军昭爔,忠正纯良,一片丹心,诛暴君,平四海,助寡人一统天下,勋绩卓著,功在千秋。兹授节钺,掌军权,称上柱国大将军;特赐封地日华郡,留武曜之名号,封诸侯王,冠九旒,所承爵位,后代世袭。]

    裴翀瞪大眼睛:“那日后你就是……王?武曜王?!”

    “乱世之所以成为乱世,根本原因就是裂土分封,使诸侯们势力庞大且坐拥兵权,所以后来,各国君主都陆续设置了郡县,以方便将权力直接握在自己手中。”昭爔长叹一口气,“而大王在这天下一统的时候,却还是封我为诸侯王,并让我继续执掌军权……”

    “他毫无保留地信任你,而且,还将日华郡还给你了。”裴翀知道这才是真正打动她的地方。

    “嗯……”昭爔轻轻点头。

    她记起岳双乾将王诏拿给自己的时候,就像是给好朋友准备了惊喜礼物的孩子一般,应该是笃定她会欣喜不已。可谁知,自己却先一步破坏了他的计划,对战争的厌倦和对君王的不信任,给他的热情泼了一盆冷水,伤了他的心。

    “后面还有一段。”裴翀继续看下去。

    [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偶有复国势力暗中作祟,或有北方游牧扰我边疆。望昭卿继续助我,以无坚不摧之利刃,化坚不可摧之厚盾,做我赫月之铜墙铁壁,护国柱石!寡人才疏,愿与卿肝胆相照,佑百姓,卫山河,开万世之太平!]

    “……”裴翀真心折服于岳双乾的细腻,几乎无言以对。

    岳双乾体谅昭爔对曜阳国的感情,在听闻她欲自绝之后,知道她万念俱灰,立刻便拟定了这封王诏,言辞恳切,只为了再给她一个希望——天下还需要你!纵使没了战争,利刃还能化作长盾,换一种方式,仍然可以保家卫国!

    昭爔伏下身子,将泪水藏进手心。

    司子瑜曾在她的梦中对她说,阿爔在这世上,早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你还会再次拥有家与国。

    如今看来,那竟不仅仅是一句祝福,而是会成真的笃定之言。

    “大王对我的恩,我此生都不知道还不还得完。他虽不会挟恩图报,我却不能知恩不报。我若不留在朝堂尽心竭力地辅佐他,怕是为天地所不容。”昭爔握住裴翀的手,“我不想辜负他,也不愿辜负你。”

    裴翀心中一片悸动,他看到昭爔身上的光芒愈甚。那被司伯嵩伤得千疮百孔的破碎灵魂,如今已经复原如初。他不会再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她分毫,他会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大典接近尾声,岳双乾回到殿内,端坐于王位上:“寡人曾经登基过一次,那时赫月国只是诸侯国之一,寡人也只是诸侯王之一。但今日登基,朕,便是这天下唯一的君主,肩负天下百姓的命运。诸位皆是朕的股肱之臣,需与朕戮力同心,让我赫月国祚绵延。”

    殿内外的百官群臣齐齐跪地山呼:“陛下万年!赫月万年!”

    万年!是啊……万年!

    昭爔心中激起久违的澎湃,用一双热烈的眼睛望向岳双乾。从今往后,她会将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爱,尽数倾注在这片国土上,保护他,保护百姓,让赫月的名字,为万世所倾慕!

    自后世千秋万代,天地山河,赫月皎皎,必朗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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