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兮云飞扬，龙卷风摧毁停车场。
我和赖志龙并排坐在马路牙子上，他一脸倦意病容，手上从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汽水，我干脆把外卖盒打开，放在我们俩中间：“喏，吃点呗，中午打包的，没动过。”
打开盒子的时候正好掉出一张小纸片写着菜品名，“天倾西北”，我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得，共工怒触不周山，这老板可能就这个品味，就喜欢悲剧英雄。
盒子里是四块褐色的小点心，我挑了一块递给赖志龙，他也没跟我客气，接过去就咬了一口，回头有点怅惘地看了一眼店铺的铁门：“我也是倒霉，好不容易找到个人请我吃顿饭，这家店还关门了。他扭头拿着点心对我感慨，“他们家豆腐羹特别好吃，我从前经常吃，冬天来上一碗热乎乎的。这家老板也是好人，尤其是老板娘……那时候我还在上学，老板娘总会招呼我在沙发上躺一躺。”
我回头也观察着那家店，拖把还立在水池里面，门口上了一层铁门，上面的照片虽然有些破旧，但是很显然还在经常打理，就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那种家常小饭馆：“没有关门啦，门口不是贴着纸条说家中有事，下周回来吗？那你下周再来吃就好了啊？”
赖志龙没说话，手指扣着马路牙子上面的一条破损的缝隙，没头没脑地说了起来：“于欢欢，其实我也是有尊严的人。”
他这话说得我迷茫又有点疑惑，还有些隐约的不安：“怎么忽然这么说？”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于欢欢，你看不起我……我知道，你现在说着要重新做人你就真的去踏实工作了，你牛，你厉害，我比不过。但是被你看不起，还是挺让人难受的……”
我怪茫然的，捣了捣他：“我没看不起你，真的。我只是觉得你之前不该那么对我？”
赖志龙看起来挺难受的，低下头缓了好一会，一口咬了半个点心：“好吃，这是哪里的？”
“得月楼，厉害吧！”我相当得意地扭了扭脖子，“正好有人请客，我就去蹭了点好吃的，这是打包回来的新品点心。”
我自己也挑了一个，咬了一小口，酸甜的汤汁在嘴里爆浆开来：“好吃吧，其实热的时候更好吃！等我以后把这段时间挨过去，我就努努力找个稳定工作，一年攒一次钱，然后带李阿姨一年来吃一次。”
赖志龙侧过头，皱着眉把另外半块塞到自己嘴里，似乎有点作呕，吞咽了好几下才吞下去：“嗯，……听起来，唔！不错……”
我看他一头冷汗，心里也有点怪异，从刚刚开始，赖志龙的身体状况似乎就很不好：“哎，你还好吗？我看你不太对劲啊？”
赖志龙摇摇头，似乎才想要把嘴里的东西吞咽下去，忽然头歪到一边吐出来一大滩粘稠的消化物。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我吓了一跳：“这……”
短暂的惊吓后，我拍了拍他的背脊，有点忧虑担心：“你是不是晚上喝多了啊？要不去医院开点药吧？”
他摆摆手，把脸埋在膝盖里，忽然又猛侧过身，哇一口翻江倒海一样吐了出来，这下我连碰也不敢碰他了：“你起来，起来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赖志龙手指紧紧扣在地面的缝隙里，似乎连呼吸都有点顾不过来，就在我以为他好不容易吐完了的时候，他隐忍了两秒，紧接着吐出一口粘稠的红色。
“……！”
我彻底呆住了，饶是再没有常识，我也意识到，这绝对不是普通喝吐了的事情：“你胃出血了！快点起来！得去医院！”
赖志龙根本爬不起来，软趴趴地就往地上倒，我死死拽着他一只胳膊才防止他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面：“你起来啊！得去医院听到没有？你可能胃出血了！”
我拖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提起来，结果赖志龙这厮死沉死沉的是半点动静没有：“赖志龙！”
他仰面躺在地上眯着眼睛，睫毛像蝴蝶那样闪动，整张脸脏兮兮的，饶是这样，他还是该死的好看。赖志龙勾起嘴角，摇头闭上眼睛：“不是胃出血……不是的……是农药……”
我脑子一嗡，呆了三四秒，只觉得空气都安静下来，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拽着他问：“你刚刚说什么？”
赖志龙歪着头黏液混着呕吐物往外吐，还顺着嘴角慢慢流下来：“我说……我刚刚喝农药啦……于欢欢，你说得对，我不配活着，还不如一了百了。”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老子不可能对任何人说出这种话你不要污蔑我！
“我记得我小时候，那时候我娘老子……”我一巴掌扇过去，直接给还在伤春悲秋的赖志龙扇懵了，“你！”
“几点喝的，什么牌子！”我一句废话没有了，看他还不回答瞪着我，又是一巴掌过去，“回答啊！话那么多，朕要你说点有用的一句都没有了啊！几点喝的！什么牌子！”
“你……你……呕！你敢打我！”赖志龙躺在地上，气得突破人类极限，居然半坐起来看着我，语气难以置信，“于欢欢你敢打我！”
我远远看到不知道哪个医院的红十字招牌，大概就在后面两栋楼位置，用力在赖志龙胳膊上抽了两下，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快起来，赶紧去医院！什么毛病啊喝农药！”
赖志龙刚刚就是憋着一口气，现在那一股力气松懈下来，他就像一摊烂泥一样倒在马路边一动不动，瞳孔有些开始涣散，饶是我又打了他一巴掌，他也没能像刚刚那么精神地坐起来：“……我做过一个梦，于欢欢。我梦到我妈不是洗头发出来的，我爸不是……混混……他们没死……我在准备……高考……”
真牛，我原来没觉得，我现在焦头烂额地觉得赖志龙是真的牛，就差一口气人都没有了，他那嘴还是那么碎碎叨叨的。
我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了，奈何赖志龙油盐不进，除了那张嘴还在叨叨叨是半点动弹都没有：“你使点劲啊！你有病啊你才十八岁你干嘛啊！”
最快的办法就是走过去，毕竟医院招牌就在后面，而且也不是赖志龙是不是成心的，他来的这个小餐馆恰好在市中心的一个犄角格拉里面，我刚刚跟他走过来的时候上上下下走了好几个来回，车只能停在前面或者旁边下坡，反而绕了更远。
我有一万个问题一万句脏话想要问候赖志龙，但是眼下我必须冷静，我得想办法把他带到医院去。
“你几个小时前喝的！说话啊！”
赖志龙瞳孔在一阵剧烈收缩后又一点点散开了，手指抽搐得一阵战栗：“……四点……”
我一看手机——快要七点了。
我是四点多一些从冷亦寒车上下来的，大约四点半不到见到赖志龙，当时只是觉得他今天精神可真不好，出于同情又有一些担心，他说想让我请他吃饭的时候我也没犹豫，后面我们就一直在市中心转悠，大概转悠到六点的样子他才告诉我这家店的位置。也就是说，他是在喝了农药之后，硬生生在大街上走了两个小时又和我聊了一个小时。
大哥你有这个意志力你做点什么不成啊！
接近三个小时，消化吸收得都差不多了，再说他胃液都吐出来了我目前应该也没法给他催吐。现在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医院，越快越好。
在地图确认了一下后面的医院和最近的路线之后，我看着地上的赖志龙，咬咬牙蹲下来，拽着他两条胳膊就往自己背上扯：“你使点劲啊！我他妈容易吗！”
万幸赖志龙虽然是个成年男子，但是生得瘦骨嶙峋营养不良。他头歪在我脖颈上的瞬间，我不知道凭着一股什么力气，居然真的还摇晃了一下站起来了：“你给我！稍微！出点力啊！”
有些液体顺着我的脖子流下来，带着一股呛鼻子的酸味，我也顾不上恶心，咬着嘴唇一步一打颤往前走，手里还接着电话：“喂！市第二医院吗？”
“是，您说？”急诊的电话那头在我期盼中终于回了一声。
我终于舒了一口气：“发现一名农药中毒的病人，在前面的福音巷，我们很快就到医院门口……已经中毒……”我停下脚步喘了几口气，“中毒三小时，没有意识……有呼吸……农药品类不知道，请您安排下抢救……我，我很快就到……”
大概是听出我这边的不容易，接线员立刻严肃不少：“收到，请您不要挂断，我们立刻安排。”
我顾不上回话了，后面赖志龙身子越来越沉，一方面是我真的已经体力透支了，另一种不好的预感就是他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甚至连肌肉动作都开始减少了：“赖志龙！赖志龙你别死我背上！听到没！”
我后面微微动了动，脖子里又感觉到两股轻飘飘的气息。
“你就是有毛病！有病！你要是，要是就这么没了……连我，……呼呼呼，连于欢欢，也看不起你！窝囊废！”我一边颤颤巍巍爬楼梯，一边骂着我背后不省心的不良少年，“孬种！只会逃避问题！废物！……”
他的气息时有时无，我背上偶尔能忽然轻松一瞬间，更多时候则是一百多斤就这么压在我肩膀上。
——我要是变矮了你做鬼我都不会放过你。
我咬牙切齿想着，抬起头透过累得模糊的视线，能看到红色的十字越来越靠近了。